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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六)
“她没事?”魏昭问。
“损耗不小,得歇上好一阵。”公良至呼了口气,面色柔和下来,“幸好龙珠有灵,锁住了曦儿的魂魄,也多亏你把它送进来。”
魏昭忽地灵光一现。
“你在曦儿身上布置了这么多阵法,除了防御外还有什么作用?”魏昭问。
“倘若曦儿遭遇不错,魂魄离体,她的神魂会在阵法保护下来到我身上,我这捕龙印总能保她魂魄不散。”公良至也不瞒他,“不过玄冰渊大阵能阻隔神魂,因此曦儿没法过来,反倒进了龙珠,真是运气不错。”
不,并非如此。
公良曦能活下来不是因为什么龙珠有灵,而是她这个器灵开始就以龙珠为凭依,哪怕身魂分离,也能在其中休养生息。只是公良至既不知道白正云做的事,也不知道公良曦到底是什么,只能当做幸运。
如果公良曦真是公良至以为的龙裔,捕龙印的确能存放她的神魂,然而公良曦不是。一山不容二虎,一个法宝当中能存放两个器灵吗?要不是结界挡了一下,又有龙珠能当载体,等公良曦的魂魄进入公良至的躯体,别说温养神魂了,连保住两人魂魄不散都是个难题。
魏昭一阵后怕,而后他顺着想下去,猛然明白了。
为何三百年后,《捕龙印》正文里的女主角公良曦开始只有筑基修为?没有结丹也没有血脉苏醒的普通人有可能活上三百年吗?
魏昭离开玄冰渊时,很为公良至有女儿的消息奇怪。开始他以为是以讹传讹,后来又怀疑现在的女儿不是日后的女主角。只是后来听得公良曦正和女主角同名,外加又有无数神展开转移了注意力,这才有意无意把这个问题淡忘。
公良至把公良曦当他们的女儿,如此一来,绝不可能在今后又和谁生下另一个女童,给她冠名“曦”——曦从日,取“昭”字的日明之意。那么三百年后那个身体健康、能正常修炼的女主角公良曦是怎么回事?女主角那个公正死板,对她漠不关心的冷漠父亲公良至又是怎么回事?
魏昭想象自己没脱身的原著版本,要是情况不改变,顺着推下去,只有一个结果:强行炼制出来的公良曦撑不了十多年,器灵、龙珠与肉身之间的间隙越来越大,把她当做一个普通女孩来看,那便是病重直至一命呜呼。公良至在她身上留下的阵法能强行把她留下,而后……
倘若公良曦和公良至之间只有一个人能留下,让公良至选择的话,他会选谁?
拼图缺失的部分被补上了,边角配角的故事没有写,但这个世界不是剧本,舞台之外并非空白一片。在观众和作者的目光以外,像是冥冥中某种意志为这个世界与即将开始的故事之间打上补丁,公良至牺牲了自己,换取他的女儿成为未来最合适的女主角。
《捕龙印》的故事开始之前,一大一小两个姓公良的器灵在捕龙印中相聚的时候,当公良至发现他们都是器灵,他会有何感想?他最后又做了什么?没人知道。魏昭只能从结果往前推,猜测中间发生了什么。
公良至消耗本源补完了公良曦,让她和曾经的公良至一样身体健康,与常人无异。而付出的代价是,公良至几乎完全洗白成了器灵,自此无喜无悲,前尘尽忘,道心重塑,在无情道上修成元婴。
“怎么了?”公良至看着突然抓紧他的手的魏昭问。
“我……”魏昭摇头道,“我们真是天造地设的难兄难弟。”
他们相遇时都不是人,要是按照《捕龙印》原著里的结局,三百年后再度重逢时,公良至和魏昭严格意义上已经死了。洗尽前尘的空白器灵公良至长老,被玄冰渊下恶念完全占据的魔龙魏昭,身上还剩下多少部分属于他们自己?
魏昭面色古怪起来,他觉得这样一想,他们好像和原著里的那两位没多大关系。那两位的恩怨情仇放自己身上,似乎也没多大实感。
但是敢动公良曦的那伙人还是必须死,这实实在在是他的仇。想到此处魏昭松了口气,觉得自己没中什么*烟,导致突然大彻大悟立地成佛。
“别走神了。”公良至说,“你觉得这是哪里?”
“死后之地?”魏昭说。
公良至对他的胡话翻了翻眼睛。
“一点不疼,我多半不在身体里。”魏昭说,“半死不活,魂灵出窍?”
龙珠这玩意介于实体和魂魄之间,就算是魂魄也能碰触到。
“我也这么认为。”公良至点头道,“身外之物一点不剩,碰不到任何东西,鬼打墙,要不是有龙珠指路,我还在你那堆乱七八糟的故事里绕着。”
“什么叫乱七八糟?”魏昭反驳道,“这可是我的无数未来!算命的要是能看到这个,非要感激涕零地跪下不可。”
公良至一愣,说:“等等,你说什么?”
“算命的非跪下不可?”魏昭重复道,“哦,占奕除外。”
“不是,前面那句!”
“我的无数未来?”
“‘你’的无数未来?”公良至说,“可是这么多故事并不只围绕着你。”
“谁的未来里没别人?”魏昭反问。
“不是,许多未来里并不涉及你。”公良至皱眉道,似乎在斟酌要怎么说,“大部分故事都是三百年后发生,但有很多不同,引发世界巨大不同的是各式各样的人,而你我二人,大部分情况下只是被影响的过客。”
《捕龙印》这本书,开始在魏昭脑中只是一本可以翻看内容的书,还能看到作者的闲话,后期才变成幻境。而公良至只见到了变异后各式各样版本的幻境,没有他们在一本书中的实感。
“因为我们一个是配角,一个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反派啊。”魏昭回答,“要增加无数版本,也不会把焦点全押我们身上……”
魏昭突然停下了。
他搜寻脑中那本命书,《捕龙印》静静躺在他的神识中,就只是开始魏昭遇见的原著版本。六道轮回之术可以被看做一个天降的迷宫,迷宫层层叠叠,许多人会在其中永远兜兜转转沉沦不出,而魏昭这样走出来的人,自然也只能记得自己在迷宫中途经的部分,不知道那些被匆匆抛在身后的地方长得什么样。
魏昭只依稀记得他的无数死亡,感同身受,怒气冲天。但那时忙于挣扎脱身,并没有仔细一个个研究过来。回头一想,似乎有许多版本的故事里,一些人表现不太对。
“良至,是不是每个幻境中,气运所钟之人都不一样?”魏昭问。
“不止气运所钟。”公良至说,“不少人像你之前一样,知道要去何处寻找机缘。”
魏昭脑中嗡了一声,觉得有个可怕的念头从中滑过,跑得太快没能抓,回头去想又不见了。他转头去看刚才公良至进入的位置,那个破洞早就不见踪影,周围恢复了一片氤氲的雾气,雾气蠕动间似乎又要凝结成幻境。
“你能找到刚才来的地方吗?”魏昭说。
“龙珠能破壁,但外面难辨方向,亏得有龙珠指向你我才能过来。”公良至回答,“我不确定现在位置是否改变。”
“我们走。”魏昭斩钉截铁道。
他心中急切,隐隐觉得困扰自己多时的问题能找到答案,这念头比复仇更急迫。
公良至拿着龙珠,魏昭牵着公良至,一道往雾中走去。那感觉很奇怪,就像在空中跨过一道看不见的门。魏昭能感觉到分界,空间像一层粘稠的沥青,需要花很大力气才能慢慢越过。
随时可能变换出新场景的那片幻境被扔在身后,离开了那里,天地间又变得一片混沌。这里的环境很像玄冰渊,在玄冰渊里待了十年的魏昭却能感觉到不同之处。此处没有瘴风,空气凝滞,周围非黑非白,根本说不出个什么颜色,眼睛像瞎了一样。他们仿佛被包裹在厚厚的棉花当中,耳朵也是聋的。
比在玄冰渊下还要命,一个人待上一刻便会怀疑自己是死是活。
公良至停了下来,捏了捏魏昭的手心。魏昭把头转向他,果然什么都看不到。“良至?”他说,没听到自己的声音。
公良至在他手心写道:“我向东走三百四十七步见你,如今向西走了七百步仍不见出口。”
魏昭点点头,想起对方看不到,回写道:“继续。”
除了继续也没别的法子。
他们二人继续向前,又走了数千步,压在身上的沉重空气才轻了下来。公良至与魏昭加快了步子,再数十步后,双目可以看见朦朦胧胧的光亮。
“啵”的一声,像什么东西离开水面的声音。
他们看见了一片天地。
无论在何处,天空都该是一样大小,然而他们看到这片天地时,却不约而同地觉得这片天空格外巨大。或许是因为地面已经被夷为平地,山川归于平坦,赤地万里,一望无际。也可能是因为远处无数修士如无数虫豸,天上飞的像蚊蝇,地上跑的是蚂蚁。
太多了。
十七宗的联军与之相比,顶多是斥候小队。可能只有凡人的大国才能与之相提并论。一个国家这么多的人被洒在旷野之上,起起落落,密密麻麻,而在他们当中的,是一条黑龙。
在万千修士渺小如虫的时候,那条黑龙如贯穿天地的龙卷风。
魏昭方才也曾化为龙身,可那条黑龙与这一条相比,哪里能称得上巨龙,简直是条小蛇。乘着飞剑绕着黑龙飞行的修士,完全就像自不量力的蚊虫,辛辛苦苦扑上去,被龙一爪一尾轻易扫下。无数攻击点亮一小片天空,从远处看来像个烟花,除了声音与光线之外什么都没留下。
他们为这突然出现的战场所慑,几息之间一动不动。等从这天地之威中缓过气来,魏昭和公良至同时飞向了这场战争的中心。
他们停在距离黑龙大约一里开外的地方,不是怕被攻击——他们依然无法接触这个幻境中的一切——而是因为再走近就无法看清那条巨龙的首尾,就像高山之下无人能看到山巅。太庞大了,如山岳,如江海,一枚龙鳞就像一个池塘,饶是心知肚明不会被攻击到,他们两个围观者依然难免心神震荡,巨龙之威竟至于斯。
两百年一十一年前,屠龙之战。
站在这种距离下,黑龙的阴影时不时刷过头顶,飞剑与踩着法宝飞行的修士遮天蔽日。剑光,雷光,火光……同一时间有无数攻击投向天空中的黑龙,靶子太大,鲜少落空。修士的伟力能够移山倒海,声势浩大,然而这些能开山碎石的强大袭击只在龙鳞上留下细小的划痕。他们看见天上的修士织网,地上的修士结阵,人群聚拢又被打散。
到处是血。
黑龙可不是温和的靶子,当无数修士的袭击几乎毫无进展时,黑龙每一次重击都会有修士陨落。
它如此硕大无朋,速度却快的惊人。四只利爪各自拍向身边的修士,只要击中,一个个身躯比凡人坚固无数倍的修炼者就会被拍成肉泥,锤炼身体的体修与修士们操控的妖兽也倒地不起。黑龙的身躯每一寸都是武器,轻轻擦过就能让人倒飞出去,像被攻城杵正面击中。它的双眼上防御较薄,但面对黑龙头颅的修士更是直面死亡,哪怕不提那尖锐的牙齿,黑龙巨口一吸便能清空正面的一片天地,而喷吐出的水柱好似岩浆喷发,被喷出去的修士骨骼尽碎,难以再战。
这黑龙根本不通术法,可光是它强悍至极的体魄与天赋异能,已经足以让为数众多的修士束手无策。
黑龙仰起头,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可能强过了幻境能还原的程度,两个外来者只觉得耳中嗡嗡直响,大地在这巨响中震动。已经被削去大半的小山岗再度土崩瓦解,不少修士身上亮起护体真气,但功力不够深厚又来不及激发法宝的人还是在音攻下摔倒在地。天上噼里啪啦掉下一大片修士,魏昭看到不远处有人徒劳地捂着耳朵,耳鼻已经渗出血来。
公良至忽然咦了一声,魏昭转过头去,只见在那一边有个修士直直站在原地,不闪不避,面容平静。
他身穿一件华美的白袍,手里拿着一柄羽扇,腰上挂着青色玉佩。这身打扮搭配得有些不伦不类,又像王孙公子又像文人清客,留着戏文里县官的胡须,头发却披了一半,脑后一只簪子,像个浪荡狂士——总而言之,若非身上睁大眼睛才能看出来的各种符文,看起来真不像个修真者。这人服饰一丝不乱,别说伤痕了,连颗灰尘也没有。
这个好像跑错场的人蓦地转过头来,看着魏昭。
魏昭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什么都没看到。等转回来,这人脸上带了几分笑意,又在打量公良至。公良至一动不动,这人却像得到答案似的笑起来,说:“两位是?没见过你们呐!”
这人说话时眼睛对着他们的眼睛,绝对在对他们讲话,而不是透过他们和背景里的什么人交谈。这是头一回,幻境里有人看到他们,更别提和他们说话。
“误入之人。”魏昭简短地说。
“何时误入?”那人问。
魏昭报了历法,那人又问:“何门何派?”
公良至道:“已叛出师门,不足挂齿。”
魏昭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跑错场的人看着他们,眼睛越睁越大,魏昭暗中提起了戒备,可惜此处连神识都用不了,也不知直接用拳头打脸是否有效。那人瞪了他们足足几息,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居然一改方才风度翩翩的仪态,一蹦三尺高,喜不自禁地扑了过来。
魏昭和公良至敏捷地向旁边一避,这人扑了个踉跄,一屁股坐到地上,拍着大腿哈哈大笑。
“好好好!居然还有别人!哈哈哈哈,你们两个倒霉鬼怎么进来的?死在这儿了吗?哎哟真是罕见!没道理啊,不对,也不是不可能。”这人笑道,嘴里噼里啪啦说个不停,“你们运气不错啊,俩人手拉手一起来的,还遇到了我,希望咱们今后相处愉快。三个人今后可以下个棋啊,打个牌什么的,牌九会玩吗?叶子戏呢?哦,你们没见过这个场面是吧?壮观吧?我也觉得很壮观,看了好几百回才腻呢。先不打扰你们了,看吧看吧,这个位置视线最好,真有眼光。”
“这位前辈,”公良至急忙趁着空隙问道,“敢问您是?”
“一介散修,无足挂齿。”那人摆了摆手,“你们就叫我老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