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昭衍(1 / 2)
离开孤鸾峰后,薛泓碧大病了一场。
习武之人向来身体康健,更何况他修炼的是《截天功》阳册,当日刺心之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奈何这些日子以来奔波劳累,如今从步寒英口中知道了难以承受的往事秘辛,一时间心力交瘁,竟是病来如山倒。
尹湄吓了一跳,连忙把人背回屋里,请来殷无济看诊,怎料这毫无医者仁心的家伙过来看了一眼,冷笑了一声“死不了”,便拂袖而去了。
有了殷无济这句话,尹湄心下稍安,又请寒山部族的巫医开了些退热安神的药,却不知道殷无济从她这里离开,直接拉上明净去孤鸾峰找步寒英的麻烦。
“步山主好厉害的一张嘴,在下从鬼门关前给那小子抢回来的一条命,不过一错眼的功夫就被你说没了半条,看来你这天下第一剑不如改叫‘天下第一嘴’,纵使不能把死人说活,好歹能把活人说死!”
进了屋子,殷无济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没好气地道:“这小兔崽子本就伤及经脉,我以为你晓得分寸,没想到你一张嘴全都说了,生怕刺激他不死?”
明净站在他身旁,委实哭笑不得。
面对殷无济的明嘲暗讽,步寒英神色不变,拎起热水壶给他们倒了两盏,这才道:“短短数月之间他已连遭变故,身体虽然撑得住,心神却快散了,由他自己胡思乱想只会更加糟糕。”
殷无济哼哼两声,倒是放过了此事,问道:“我跟秃驴不日就要离开,你如今作何打算?”
“自然是坐镇寒山,自打尔朱氏被灭,叱卢氏就掌控了乌勒,前几年还算安分,近两年动作频频,天门不容有失。”
殷无济皱眉:“中原的事情,你当真不管了?”
“从我离开中原那天,我就管不了了。”步寒英淡淡道,“即便有了绛城一事,听雨阁对寒山的忌惮只会不减反增,我返程的路上发现了不下十双耳目,除非寒山重归大靖,否则我会一直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殷无济犹豫了一下,道:“寒山归靖是你们一直以来的愿望,萧太后虽然心狠手辣,却不至于在这件事上故作为难,如今北疆暗流疾涌,呼伐草原也不是铁桶一块,你们早晚要被孤立起来,倒不如……飞星盟已然烟灭,傅渊渟的死将线索彻底斩断,你也该为族人打算了。”
他说出这话,已经做好了被斥责的准备,飞星盟余党同萧氏之间仇深似海,自己虽然不是九宫中人,可于情于理也该站在步寒英这边,现在却像是在替萧氏做说客。
出乎意料,步寒英没有发怒,反而笑了一下,道:“多谢提醒,你的意思我明白……不过,正是为了族人打算,寒山才不能在这个时候归靖。”
“此话怎讲?”
“我跟飞星盟其他人不一样,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中原人,就连傅渊渟最初也是想要借助朝廷之力肃清武林乱象,打心里爱着那片山川,对皇权总有三分敬意,所以宋相当年成立飞星盟,也是想要帮助永安帝摆脱外戚权臣的桎梏,期盼他能够成为一代贤君。”
“这有何不对?”
“对,但事实已经告诉我们,这条路走不通。”步寒英神情冷漠,“你还记得宋相如何被捉拿下狱吗?”
殷无济不说话,明净念了一声佛号,接口道:“说是豢养死士,夜闯禁宫,弑君未遂后被卫兵当场拿住。”
“你们认为宋相是这种人吗?”
“自然不是。”殷无济面色阴郁,“明眼人都知道此事必有蹊跷,可那场变故来得猝不及防,我们手里的线索太少了。”
“我这里倒有一条线索。”步寒英眸光微冷,“那天晚上,宋相的确带着人马闯了宫门,却不是为了弑君,而是救驾。”
殷无济与明净脸色俱变:“救驾?”
“据说是宫里有人前往丞相府报信,萧太后意图逼宫,还带来了永安帝的亲笔密信,可这封信在事后消失了。”
“难道是永安帝身边的心腹背叛,替萧氏向宋相下套?”
“目前尚无定论,这条线索我已传给了玉无瑕,她如今身在听雨阁,比我们更容易追查下去。”
殷无济点了点头,又有些狐疑:“无论如何,这条线索如此重要,听雨阁没道理不杀人灭口,你是从哪里得到的?”
步寒英从怀里取出一张小小字条,道:“这便是我请你们前来的原因……当日我离开绛城后,在一家医馆包扎伤口,里面的大夫伙计都不是江湖人,可他们递来的药瓶中有一粒蜡丸伪装成药,捏开后就发现了这个。”
殷无济接过一看,这字条不过二指宽,字迹密密麻麻,还写得歪七八扭,乍眼看去活像虫子乱爬,连个落款也无,说明对方不想暴露身份。
步寒英说明了医馆所在,道:“当时至少有十名听雨阁密探暗中盯着我,为免显出端倪,我不好多做停留,只能拜托殷先生与大师走一趟了。”
“好。”殷无济收好字条,“对于此人,你有何推测?”
步寒英神色凝重地道:“无论线索是真是假,能写下字条的必是知情人,若非听雨阁放饵钓鱼,就是……当年幸存下来的九宫。”
当年飞星盟被毁,九宫伤亡惨重,可到底没被赶尽杀绝,不论明哲保身还是蛰伏待机,少说有近四成人员隐匿无踪。
十二年来,不只是步寒英,傅渊渟跟玉无瑕亦有同样的猜想——当年白梨屠戮掷金楼,以假名单大摆听雨阁一道,让其他九宫成员得以幸存,可那份名单不仅是巨大隐患,也是这些人重新联合的关键,一旦销毁,九宫再无重聚可能,白梨当真会毁掉它吗?
倘若白梨没有毁掉名单,在那濒临绝望的死路上,她能把它交给谁?
如果有人得到了这份名单,没把它交给听雨阁,说明此人很可能是九宫之一,又怎地十二年过去也不曾联络同伴?
步寒英想不通,殷无济的脸色也不好看,他郑重地道:“这件事交给我们,哪怕是个钻地鼠成精,总得冒出头来!”
停顿一下,他依旧疑惑地问道:“不过,这件事跟寒山归靖有什么关系?”
“如果线索是真,说明永安帝已经彻底成为萧太后的傀儡,这条路算是堵死了,就算寒山此时归靖,也不过是归顺萧氏,以他们的行事作风,恐怕要我一族死绝,换了自己的亲信人马掌控此处才肯安心……假如线索是假,说明永安帝跟萧太后嫌隙扩大,这对母子势必为了皇权明争暗斗,寒山若是归靖,只会成为权力倾轧下的棋子,要么随波逐流,要么粉身碎骨。”步寒英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说句实话,若萧太后真有魄力,废了永安帝自立为皇,别说寒山,呼伐草原各族也愿臣服,可从这十二年来看,她虽有用人之才却无容人之量,有弄权之能而无掌权之德,即便萧氏取代了殷氏,也会很快盛极而衰。”
殷无济思量片刻,道:“你待如何?”
“以不变应万变。”步寒英语气淡淡,“归根结底,这些都是朝政之事,你我这些江湖草莽打打杀杀不在话下,若论权谋心术,加起来也不够跟他们斗,何必以己之短攻彼之长?”
殷无济正要说什么,却听他忽地一笑:“自武宗驾崩,萧氏权倾朝野已有十九年,殷氏宗室虽然势微,却不是没有能人,这些年来韬光养晦,也该他们来斗一斗了。”
闻言,殷无济还没反应过来,明净已经哈哈大笑。
他这一笑,殷无济也回过了神,眼睛蓦地亮了:“可是有何风声?”
步寒英轻笑:“等正月过去,南地就要回暖,若是二位有意,不如去看看大好春光,只是春寒料峭,行走勿忘加衣。”
殷无济会意,脸上难得有了欢欣笑容,仰头将凉透的水一饮而尽了。
气氛缓和下来,殷无济这才问道:“那小兔崽子……你是怎么打算的?”
步寒英道:“他不是无知小儿,用不着我来替他做打算。”
殷无济刚舒展开的眉头又拧了起来:“傅宗主的意思是——”
“我知道,可他同样没资格替别人决定未来。”步寒英摇了摇头,“我将真相告诉薛泓碧,不为要挟他加入我们,只是让他明白前路如何才能做出真正的选择。”
殷无济翻了个白眼:“你说得轻巧,万一他心生畏惧,想退出江湖做个升斗小民呢?”
“随他退。”步寒英语气不变,“我们在这条死路上走了十二年,不止踏出生关,更是为了讨回公道,倘若要用威逼利诱强迫他人跟我们一起走,公道也就成了无道,要来何用?”
殷无济盯着他看了半晌,屋里一时安静得落针可闻。
正当明净想要开口打圆场的时候,殷无济忽然笑了起来,道:“步山主,我本来是很讨厌你的。”
步寒英一点也不意外,唇角微扬:“现在呢?”
“我还是讨厌你!”殷无济斩钉截铁地道,旋即话锋一转,“不过,我佩服你。”
说罢,他站起身来,从袖中掏出一个药瓶递给步寒英,道:“择日不如撞日,我二人这便走了……此物是傅宗主托我炼制的,你将它交给小兔崽子,由他自己做决定吧。”
步寒英接过药瓶,起身向他拱手行礼,道:“二位一路顺风,多加保重。”
殷无济笑着摆了摆手,跳上明净后背,那和尚走出屋子就脚下生风,背着个大活人从山顶纵身跃下,无须抓握铁索,只在岩石上借力腾挪,几个起落就消失不见了。
客人既去,茶水已凉,步寒英也没了留在这里的心思,离开孤鸾峰往前山去了。
薛泓碧昏睡了一整天,高热终于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