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取舍(1 / 2)
灶火渐小,锅里的鱼汤也已快要煮干,鱼身早被炖得骨肉分离,只剩下鱼头留在锅底。
看到这鱼头,江烟萝孩子气地皱了皱鼻子,显然很是嫌弃,她已是锦瑟年华,情态仍像个天真无邪的小丫头。昭衍见了不禁发笑,将鱼头捞了出来,用筷子细细剔下了净肉,道:“鱼头看似丑陋,上面的肉却最是细嫩好吃,你不妨尝上一口。”
江烟萝并不接碗,嫣然一笑:“难入我眼之物,安能再入我口?”
昭衍会意,道:“于你而言,方咏雩就如这鱼头一般了。”
说罢,他端起碗来大快朵颐,将这些鱼头肉吃得一干二净。
江烟萝不由得心下叹息,昭衍此举无疑是表明他要力保方咏雩的态度,她眼波流转,轻声道:“阿衍哥哥,你这又是何必呢?”
“你们母女两代人皆同听雨阁关系密切,说是唇齿相依也不为过,故而你虽与听雨阁离心,却不能跟他们反目成仇。”
昭衍将空碗放下,抹了抹嘴才继续道:“你秘密联手周绛云,让他与杜允之明暗相应,借萧正风计划之便搅乱武林大会,却又趁机痛下毒手,从而激化了方怀远与听雨阁的矛盾,使双方维系多年的平和情势急转直下,不论是谁最先按捺不住,你都能成为黄雀。”
江烟萝言笑晏晏:“萧太后临朝称制二十余载,外戚走狗揽权无忌,听雨阁为其爪牙鹰犬,在朝在野无不臭名昭著,只差一道落雷便可燃起燎原之火,我不过是行云布雨,至于这天雷落在何处,非我所能左右。”
昭衍收起那嬉笑的神色,口气微重地道:“你就不怕引火烧身?”
江烟萝一顿,缓缓道:“古往今来,非赴汤蹈火之人不可成大业,若是一味谨小慎微,只能做那任人宰割的猪狗之辈,难道阿衍哥哥甘心如此?”
她本是女儿身,今日又打扮得清丽出尘,分明一派弱质女流之态,此刻冷下脸来竟是凛若冰雪,颇有杀伐果断之气,昭衍被她气势所慑,沉默了片刻,却是答非所问:“原来你也是个胆小之人。”
江烟萝掩口一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昭衍对上她清凌凌的眼睛,慢慢地道:“你太急了,若只为日后打算,凭借你如今的身份地位,单以萧正风、萧正则兄弟二人的微妙关系,足够你从中大做文章,挑拨他二人内斗,伺机招揽人手侵吞好处,假以时日不难与之鼎足对抗,届时就算他们想要清算与你,也不敢做那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之事——然而,你放弃了这个最稳妥的法子,选择了更为偏激惊险的道路,所以……你是被人拿刀逼着往这条路上走了?”
江烟萝秀眉微蹙,叹道:“阿衍哥哥,你虽然聪明,却不懂得见好就收。”
昭衍哈哈大笑,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你是个极为谨慎的人,即使有了异心也不会落人把柄,我思来想去,问题若不是出在你身上,那就只能是与令堂有关——季前辈一生波澜,早年与我义父里应外合夺下补天宗,而后嫁入海天帮掌控一方,更在投效听雨阁后布下碎星局一举摧毁飞星盟,玩弄黑白两道于股掌之间,乃是当之无愧的女中枭雄,然而……我最佩服季前辈的一点,就在于她不仅能够布局,还能亲手破局!”
自打从步寒英口中得知了当年飞星盟破灭的真相,昭衍心里始终盘踞着一个疑问——那两个出卖飞星盟的叛徒,究竟是谁?
季繁霜亲口告诉过步寒英,她不知道此二人的真实身份,只晓得其中一个叛徒受到听雨阁的庇护,自此以后销声匿迹,此人应未曾掌握九宫名单,否则这场风雨不会延续至今。
换言之,当时握有这份重要名单的只有第二名叛徒,此人想要以此换取泼天富贵,必定行事谨慎,饶是季繁霜亲自出手也只是将其暗杀,未能及时将名单截住,这才有了白梨率领离宫杀手奔赴千里屠戮掷金楼满门之事。
然而,这种说法是自相矛盾的。
季繁霜起初或许不知道这两名叛徒的底细,可在她决定出手破局之时,至少掌握了那名手握名单的叛徒身份,否则不能一击必杀,更遑论毁尸灭迹,除非……这个人身份特殊,且对她另有用处,才让她决定为其隐瞒。
“我想了五年也不曾明白,直至此番来到栖凰山,遇见了杜允之……”昭衍捡起一根木棍拨了拨快要熄灭的灶火,抬眼看向江烟萝,“那个叛徒,就是先代琅嬛馆主,杜允之的父亲,对吗?”
江烟萝眼中掠过一抹森然杀机,旋即又变得温柔如水,她幽幽道:“杜若微,着实是一大人物,说江湖遍地是他耳目也不为过,可惜他太贪婪,得了宋丞相的好处,又想要萧太后赐予的荣华富贵,不惜出卖同僚换取锦绣前程……这样的人,即便是我娘也留不得他。”
杜若微怎么也想不到,杀死他的真凶正是他想要投靠之人。
季繁霜暗杀了杜若微,将他的死推到九宫余党身上,不急着侵吞琅嬛馆的势力,反而在次年用一场大火毁了琅嬛馆的根基,将那些死忠于杜若微的心腹老人跟那些土石瓦木一并付之一炬,以此阻断听雨阁谋夺遗利的意图,将这颗宝珠藏于尘埃之中,留作江烟萝羽翼丰盈后的赠礼。
想通了其中关窍,昭衍不由觉得杜允之甚为可悲,他以为遇上了将自己拉回人间的活菩萨,却不知道那是将他推下地狱的罗刹鬼,仍在尽心尽力地为江烟萝奔走卖命。
他定了定神,对江烟萝道:“一旦听雨阁查清了此事,你们母女二人都将面临灭顶之灾,你之所以如此急迫,想来是有人知道了真相,并掌握了铁证,以此要挟你倒戈。”
纵观听雨阁内,能将姑射仙逼到这一步的人能有几个?
昭衍思来想去,也只能想到一个人,那便是五年前踏着傅渊渟尸身步入听雨阁的玉无瑕。
这五年来,玉无瑕在江湖上音信断绝,更不曾与步寒英有过书信来往,她好似彻底将前半生割裂丢弃,一心一意做那惊风楼主,为听雨阁主管情报运筹,不知多少沾血的奏疏密函之下都带有她的手印。
可她当真能忘了从前?
尹湄不信,昭衍自也不会信。
果不其然,江烟萝徐徐叹出一口气,道:“是我低估了前辈。”
玉无瑕之所以不惜代价也要进入听雨阁,无非是为了从内部击溃这庞然大物,对付姑射仙是她势在必行之事,可比起与江烟萝斗个两败俱伤,倒不如将她拉到自己同一阵营里。
琅嬛馆一案,恰是江烟萝避不开的死穴。
“阿衍哥哥,我已将真心剖出与你了。”
江烟萝低眉垂眸,竟有几分楚楚可怜,只见她贴近了昭衍,从背后环抱住他,在他耳畔轻轻道:“你有血海深仇,我为自保求全,我们才是一条船上的人,只要你肯与我联手,就算是萧正则亲自出马,又有何惧?”
温香软玉在侧,若换了寻常人怕是连骨头也酥软了,昭衍却只闭了下眼睛,道:“琅嬛馆一案牵涉九宫飞星,你不会容忍要害为他人所制,玉前辈虽然手段过人,可比不得你母女两代经营势力根深,你有超过五成把握杀人灭口,却选择了向她妥协……我先前说错了,你不是胆小,是太过胆大。”
江烟萝将头放在他肩上,但笑不语。
“当日在无赦牢外,你对我说的那一番话,事后我想了很久。”昭衍侧头看她,“阿萝,你虽是女子,却有着不逊男儿的傲气和野心,什么高下尊卑,什么伦理纲常,于你而言不过是满纸荒唐言。你厌恶萧正风,也不服萧正则,就连萧太后在你眼里也是一个畏首畏尾的懦者,若换了你是她,莫说什么临朝称制,敢叫江山易主改姓才对。”
江烟萝一怔,目光变得无比缱绻柔和,而在那柔情之下,竟还藏着一抹窥不见的恐惧。
不过三两句闲话,他竟能如此看透她。
江烟萝看着昭衍,像是看着另一个生作男儿的自己,她不由得将他抱得更紧,右手似不经意地按在了他的丹田处。
昭衍对她的小动作恍若未觉,又道:“你不是畏惧玉前辈的要挟,而是欣然接受了她给予的机会,因为你早已厌恶了听雨阁,也腻烦了这乌烟瘴气的世道,你想让天地换一番日月。”
说到此处,他忽地笑了一声,温柔而不失刻薄地点评道:“卿本佳人,奈何疯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