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二回 韦金珊突到杂货铺(2 / 2)
过了一会儿,看到街上没有什么异常情况,公韧就仔细地看着对面这个二十四五岁的年轻人。只见他体形略瘦,身穿长袍,面色白皙,十指纤细,一看就是个读书人。公韧和他聊着天说:“林先生,不知道你在哪里读过书?”
林觉民笑了一下说:“前辈,早知道你的大名了,你可能还不认识我,我就自我介绍一下吧。我是福建闽县人,19o6年自费留学日本,第二年考入日本庆应大学,专攻文科。今年,我接到了黄兴,赵声准备在广州起义的信后,立刻从日本赶回了国内。”
公韧微笑着说:“你这么年轻,难道就不知道这次起义的危险吗?”
林觉民笑了一下,说:“何止是危险,我觉得这回是有来无回,死定了。”
公韧大吃一惊,想不到林觉民竟是这般见解,而且对牺牲又是这样的镇定自若,忙问:“你怎么知道这回肯定要失败?咱们要牺牲?”
林觉民分析说:“你想,咱们就这么几百人,凭着一些手枪、炸弹,能起多大作用。而清军将近1万人,而且又有所准备,他们在城里,要是把城门这么一关,咱们就在城里这么打过来打过去,能不危险吗?能有几个人活着出去?”
公韧沉下了脸,严肃地问道:“既然你已经知道了这么危险,为什么还要继续干下去呢?”
林觉民也严肃起来,说:“我是同盟会员,早已宣过誓,已不把生死看在眼里。我想,此次起义就是失败的话,也一定能感动同胞,一定能在他们的心里造成震动。今天的同胞们不是不知道,革命是救国的唯一手段,但是为什么他们怕这怕那呢?我想,他们是难以割断家庭的亲情。你想想,谁没有年老的父母啊!谁没有年轻的兄弟姐妹啊!谁没有幼小的孩子啊!谁没有爱恋的妻子啊!谁愿意舍去他们而从容就义啊?一想到这些,我心里就像刀割一样,非常难受。木头和石头都知道这样的亲情和爱情,何况人啊!况且人死了以后,他们的父母兄弟妻子孩子有的冻饿而死,有的悲伤痛苦一辈子。但是我想,我们这些人死了以后,我们的同胞难道还不觉醒吗!这是我决不相信的。如果我们的同胞一旦奋起,继承我们的精神,克复神州,振兴祖国,我们这些人就是死了的话,又有什么遗憾的呢?”
林觉民一番慷慨激昂的话,叫公韧心里十分感动,林觉民这个年轻的小伙子在自己心目中的形象渐渐高大起来。公韧又看了看院子里的几个年轻人,他们和林觉民一样,也是一张张稚嫩的脸,也是一副学生打扮,想必也是刚从学校门里出来,但是他们是否也和林觉民一样,有着坚定的革命信心,这就不得而知了?
林觉民看出了公韧的心思,说:“你放心吧,他们和我一样,都是抱着必死的战斗决心。到时候你一声命令,刀山火海我们敢上,十八层地狱我们敢闯。”
公韧点了点头,有了这么些不怕死的革命志士,革命早晚必定成功。公韧的心里顿时踏实了许多,感到越来越充实起来。
两个人相对无言,默默地想着各自的心事。公韧想:唐青盈啊,这小妞子,不知道这会儿那里的工作怎么样了,不知道临死前能不能见你一面?西品啊,你在哪里啊,原来没有能力救你,现在有能力救你了,却又不知道你藏到哪里去了?生前不能见你一面,死后我们就在所说的天堂里相见吧!
林觉民也在想念着自己年老多病的父母,年轻貌美的妻子和刚出了满月还没有享受到父爱的儿子,不禁眼圈红,眼泪在眼圈中闪动。他突然站起来说:“趁这会儿有点空,公韧大哥,你给我找些笔墨纸张,我要写封家信,再晚了恐怕没有机会了。”
公韧给林觉民找来了笔墨纸张。林觉民低下头,奋笔疾书,写了一会儿,眼泪啪嗒啪嗒地落在了纸上,写不下去了,停了一会儿又写,不一会儿,两封书信已经写完。他略微一扫,点了点头,然后在静静地等待着墨迹自然干燥。他稳定了一下情绪,对公韧说:“这两封信,你可以看看?”
公韧说:“哪能呢,你的私信,我哪能随便看呢?”
林觉民说:“特殊时期,我们又是极端秘密的工作,你看看最好,这封家信没有什么可以保密的。”说着,把墨迹已干的家书恭敬地递给了公韧。公韧说:“林弟,你这么相信我,我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看你这么难过,这么感情丰富,我想这封信一定非同凡响,弄不好能流芳百世。我就感受一下林弟大战前的亲情吧!”
公韧拿起了其中的一封,默默地念着,此信正是林觉民写给他妻子陈意映的一封名垂千古的绝命书:
意映卿卿如晤,吾今以此书与汝永别矣!吾作此书时,尚是世中一人;汝看此书时,吾已成为阴间一鬼。吾作此书,泪珠和笔墨齐下,不能竟书而欲搁笔,又恐汝不察吾衷,谓吾忍舍汝而死,谓吾不知汝之不欲吾死也,故遂忍悲为汝言之。
吾至爱汝,即此爱汝一念,使吾勇于就死也。吾自遇汝以来,常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然遍地腥云,满街狼犬,称心快意,几家能彀?司马青衫,吾不能学太上之忘情也。语云:仁者“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吾充吾爱汝之心,助天下人爱其所爱,所以敢先汝而死,不顾汝也。汝体吾此心,于啼泣之余,亦以天下人为念,当亦乐牺牲吾身与汝身之福利,为天下人谋永福也。汝其勿悲!
汝忆否?四五年前某夕,吾尝语曰:“与使吾先死也,无宁汝先我而死。”汝初闻言而怒,后经吾婉解,虽不谓吾言为是,而亦无词相答。吾之意盖谓以汝之弱,必不能禁失吾之悲,吾先死留苦与汝,吾心不忍,故宁请汝先死,吾担悲也。嗟夫!谁知吾卒先汝而死乎?
吾真真不能忘汝也!回忆后街之屋,入门穿廊,过前后厅,又三四折,有小厅,厅旁一室,为吾与汝双栖之所。初婚三四个月,适冬之望日前后,窗外疏梅筛月影,依稀掩映;吾与(汝)并肩携手,低低切切,何事不语?何情不诉?及今思之,空余泪痕。又回忆六七年前,吾之逃家复归也,汝泣告我:“望今后有远行,必以告妾,妾愿随君行。”吾亦既许汝矣。前十余日回家,即欲乘便以此行之事语汝,及与汝相对,又不能启口,且以汝之有身也,更恐不胜悲,故惟日日呼酒买醉。嗟夫!当时余心之悲,盖不能以寸管形容之。
吾诚愿与汝相守以死,第以今日事势观之,天灾可以死,盗贼可以死,瓜分之日可以死,奸官污吏虐民可以死,吾辈处今日之中国,国中无地无时不可以死,到那时使吾眼睁睁看汝死,或使汝眼睁睁看吾死,吾能之乎?抑汝能之乎?即可不死,而离散不相见,徒使两地眼成穿而骨化石,试问古来几曾见破镜能重圆?则较死为苦也,将奈之何?今日吾与汝幸双健。天下人不当死而死与不愿离而离者,不可数计,钟情如我辈者,能忍之乎?此吾所以敢率性就死不顾汝也。
吾今死无余憾,国事成不成自有同志者在。依新已五岁,转眼成人,汝其善抚之,使之肖我。汝腹中之物,吾疑其女也,女必像汝,吾心甚慰。或又是男,则亦教其以父志为志,则吾死后尚有二意洞在也。甚幸,甚幸!吾家后日当甚贫,贫无所苦,清静过日而已。
吾今与汝无言矣。吾居九泉之下遥闻汝哭声,当哭相和也。吾平日不信有鬼,今则又望其真有。今人又言心电感应有道,吾亦望其言是实,则吾之死,吾灵尚依依旁汝也,汝不必以无侣悲。
吾平生未尝以吾所志语汝,是吾不是处;然语之,又恐汝日日为吾担忧。吾牺牲百死而不辞,而使汝担忧,的的非吾所忍。吾爱汝至,所以为汝谋者惟恐未尽。汝幸而偶我,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中国!吾幸而得汝,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之中国!卒不忍独善其身。嗟夫!巾短情长,所未尽者,尚有万千,汝可以模拟得之。吾今不能见汝矣!汝不能舍吾,其时时于梦中得我乎!一恸!辛未三月廿六夜四鼓,意洞手书。
公韧看完此信,两颗泪珠在眼框中打转,他把这两封信慢慢地折叠起来,装在写好的信封里,吩咐一个小伙计把它火送到邮局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