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2 / 2）
沈卓航递了块干净的帕子给她。说道：“小丫头。我给你讲了那么多。是不是可以跟你交换个答案？”
小丫头没舍得用那块干净的帕子，只是紧紧的捏着，仍旧用自己肮脏的袖管去擦脸，地上的灰尘都混杂着眼泪一并粘合在脸上。她抬起头，认真的说道：“你说。”
沈卓航看着那一对清澈的眸子，实在是叫人动容。
她笑着拿过小丫头手中的干净帕子，替她小心自己的擦着脸上的泪珠。与此同时，笑着问道：“你为何要杀你弟弟？”
沈卓航这样的循循善诱。竟将这小丫头当做与自己相仿的成年人那般对待。
小丫头愣了一下。随即，抹了一把眼泪。恶狠狠的说道：“我讨厌他。他害死了我妈！”
沈卓航惊讶的问道：“你怎会这么想？”
可小丫头却只是哭得再也止不住。这样的伤心，她也不知该如何问下去。良久，她将怯生生的小丫头揽进自己的怀中。沈卓航或许无法明白小丫头的想法，可面对这样伤心的眼泪，她焉有不能理解的道理？
她们都是可悲的。沈卓航甚至觉得，小丫头如今这般的痛苦大部分是来自于她的父亲。实在是可笑。
之后的日子。小丫头在沈卓航的家中，帮着惠姐干些简单的家务活。好吃好住的招呼着她，沈卓航又是态度良好，她自然是放下了原本的戒心。这可比她之前在江苏那会儿日子过得好多了。她也会躲在角落里看沈卓航看剩下的报纸，把自己不认识的都圈下来。可大部分都是不认识的。这叫她十分懊恼。
因年关将至，而沈卓航最近是忙于公司的琐碎事物，又要联系各处买卖货物确认订单，几乎每日都要弄到晚上九十点才回家。这已是她尽力最早的。她每日都是努力的克制着浑身伺机散发而出的毒瘾。大多数时候，她甚至就连一支笔都无法握稳。即便再平心静气，可也无法在工作到深夜。总是草草收尾，便要去找林医生。这叫她十分苦恼。
索性，近日里除了工作上的事情再也没有别的去烦恼着她。她只需要等待着胡从良的主动联系。
这一日，她提着些礼物到了叶家去拜会孙悦心。见那胖小子现在已是能踉跄着走路，愈发的白嫩，倒也看着讨人喜欢。孙悦心也是打心眼里喜欢这胖小子，十分宠爱的模样。总是要胖小子叫她做‘妈妈’。只可惜。这胖小子到现在仍旧只会‘呀呀’的叫着，根本还不能开口说话。
孙悦心为此还颇有些伤感，看着老妈子牵着小家伙在学走路。她感慨的说道：“这孩子倒是精明。看来是怎都不会认我这个妈了。”
沈卓航无奈苦笑，道：“悦心姐。我真不希望你将那么多精力都寄托在他身上。”
说到底，这只是自己引蛇出洞的一颗棋子。总有一天，是要还回去的。
看着孙悦心苍白凹陷的脸颊，沈卓航皱眉说道：“你瞧你。都瘦成什么样了。最近定是操劳了。”
孙悦心笑着摆摆手，眼神全落在那胖小子身上，说道：“我这辈子是注定没有自己的孩子了。若是他真开口叫我妈了。我一定舍不得让他再离开我身边了。”
沈卓航叹了口气，道：“何必呢。”
此时。叶世芳赶着暮色风尘仆仆的回到了家中。他脱下了散着寒气的手套与大衣，接过孙悦心手中的汤婆子烘着手，说道：“她喜欢，你就随她。”
孙悦心‘啧’了一声。嗔责叶世芳偷听她们女儿家的讲话，便是硬要他回自己的书房去。
叶世芳无奈，这辈子他最爱的，就是听自家娇妻的话。
眼见他进了书房。孙悦心这才神秘兮兮的向沈卓航招招手，道：“我有个事，想问问你的意见。”
沈卓航笑道：“竟还要特意瞒着叶大哥？”
孙悦心点头，轻声道：“我想给世芳纳一房妾室。”
“什么？”沈卓航只以为自己是听错了。可孙悦心却是立刻神秘兮兮的拉住她手，叫她千万小声些。
少顷，沈卓航终于是回味过来，问道：“这是为何呀。”
孙悦心仍旧是望着那胖小子，无奈苦笑。道：“瞧。多可爱。”
沈卓航恍然大悟，惊讶的说道：“因为你想要个孩子？”
孙悦心点头。道：“我们都喜爱孩子。家里长辈明面上不说。可心底怎么想的，我也都知道。”
沈卓航不知该如何规劝。她既然知道防着叶世芳，定必是对方不答应。想也知道，叶世芳一门心思都放在孙悦心身上，怎可能会同意。
良久，沈卓航说道：“可如今是民国。实行一夫一妻。哪里还有纳妾的说法。”
这话说的是多么的苍白。大太太都默许了，有何不可。更何况，要给叶世芳做妾的实在是大有人在。
孙悦心却是义正言辞的说道：“自然是不能亏待了我叶家的恩人。我想过了，若真有此人，我会同世芳离婚。”
沈卓航皱眉说道：“离婚？悦心姐，你越说越离谱了。”
她实在是无法想象，孙悦心竟是这样多的想法。
“你若喜欢。大可以收养一个孤儿。都是一样的。”
“那总也有人陪世芳到老哇。他已够遭罪的了，不能让他孤孤单单的。我走之前。总要安排妥当的呀。”
说着，孙悦心竟是扯着帕子抹眼泪，语气伤心叫人不忍。
沈卓航一时间哑口无言，走？是死吗？
见沈卓航不语，她抽泣的说道：“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我是怒其不争啊！卓航，我也不想瞒你。我如今的健康状况实在是糟糕。喝药比吃饭还勤，嘴巴里永远都是苦的。活脱是个药罐子。是药三分毒。我身体里早就满是毒素了。就是吊着一口气。因为我有心愿呐。”
语气中满是幽怨。沈卓航想不到，似孙悦心这样豁达乐观的人，内心竟藏了那么多的事情。人总是求生的，可在她身上，沈卓航如今看到的，倒更多的是求死。
如今再多的语言都是空乏无力的，可沈卓航仍旧是要劝呢，她拉着孙悦心的手，说道：“哪里有那么严重。悦心姐。你实在是想太多了。”
孙悦心亦是紧紧的拉着沈卓航的手，如孩子那般无助，她将所有的眼光都看在沈卓航的眼中，苍凉的说道：“并非我想得多哇。只是这是必然的。”
沈卓航分明是被这样的眼神吓到。她哆哆嗦嗦的想抽出手。却发现孙悦心是用着死力气的。她为难的规劝道：“悦心姐。你别这样，总有解决办法的。”
可孙悦心只是死死的望着她。眼中充满着血丝，紧咬着唇一语不发。
沈卓航一直心急，低声的说着：“悦心姐，你别这样……”
想要挣脱，却怎都不得法。她实在没有料想到，如此瘦弱的孙悦心竟有这样大的力气。却是突然。孙悦心猛地放手。沈卓航一个踉跄坐到了地上。忍着痛抬头再一看，孙悦心竟是浑身抽搐，翻着白眼。
沈卓航立刻上去握住她满是青筋狰狞的手臂，却发现她浑身好似一瞬间的冰冷。
她急切的喊道：“悦心姐！你怎么了！”
这声音惹来了老妈子的注意。大叫一声‘哎呀’。也是顾不得手中的小娃娃，便是一个箭步冲了过来。又是扇风又是掐人中，翻箱倒柜的找着风油精。
胖小子失了扶持，自己摔倒。哇哇大哭起来。整个屋子的女人亦是一团混乱。待叶世芳听着不对劲走出来看的时候。更是吓了一大跳。他赶忙去抱起了头上磕出了血的胖小子。便是立刻到了孙悦心身边。
此时，孙悦心终于是重重吸了一口气，缓了过来。沈卓航吓出了一身冷汗，却是忍不住的颤抖。老妈子亦是长长的舒了口气。又是大呼了一声‘乖乖’，便欲要从叶世芳的手中抱起那胖小子。
叶世芳却是所有人中最镇定的那个。他并没有将胖小子交给老妈子，而是吩咐老妈子去拿些消毒的棉花与纱布来。自己则是抱着孩子哄，竟还能腾出一只手将已是吓得瘫软颤抖的沈卓航扶到椅子上坐。随即，更是去询问孙悦心。听得孙悦心哑着嗓子说没事。他这才松了一口气。又是叫老妈子动作快些。
原本是混乱不堪的状况。此刻在叶世芳的指挥下，变得井井有条。临危不乱。
沈卓航弱声问道：“要不要送去医院？”
叶世芳拿起棉花，轻轻的为胖小子擦着，边擦，边吹口气，十分认真小心的模样。
包上了一块纱布后，他舒了口气，道：“那倒是不必的。如今医院倒是容易感染。我瞧过是就是擦伤了一些。晚些时候请林医生过来帮忙看看就是了。”
“那就好了。”
沈卓航捂着胸口说道。又是望向孙悦心。此刻，她已恢复了神智。憋着满眼的泪，就这么委屈的专注看叶世芳。沈卓航亦是看过去，只见他对待小孩子那般妥帖心疼的模样。若是个父亲，必定是称职有余。
随即，她摇了摇头，暗自叹了口气。即便如此，她也实在无法理解孙悦心的想法。
将孩子交给老妈子之后。他与沈卓航一块儿推了孙悦心进房间。见着沈卓航浑身的不对劲。叶世芳主动说道：“时候不早了。我先送沈小姐回去。顺便去请林医生过来。”
孙悦心并不看他们，闭着眼十分疲惫的模样。说道：“恩。去吧。路上小心。”
在车上，沈卓航几乎已无法抑制自己浑身的颤抖，那蚀骨般的难受再一次侵蚀着她的魂魄。她尽量控制着呼吸，对自己说一定要冷静。她怀抱着自己的双臂，缩在角落中，就连牙关都是打着颤。
索性叶世芳并不看她。这真是唯一可以叫她舒服一些的事情。
回到公寓中。她急切的要找林医生。可今日时间并不晚，林医生还在自己的公寓尚未前来。沈卓航压着那满腔的难受与愤怒。要惠姐赶紧打电话给林医生。那话语，就好似从牙关中挤出来那么艰难。
她甚至顾不上去招呼叶世芳。只是缩在角落抱着自己的头。她觉得眼前开始出现幻想。仿佛又回到了改变了她人生轨迹的那个小牢笼。
可殊不知。她每次进入那恐怖的幻象中之时。亦是她整个人最为恐怖的时候。那模样，活生生的将奉茶的小丫头吓了一大跳。竟是慌张的退回了厨房。
沈卓航一如既往，进入了一片无尽幽暗的惊恐中。可这一次，她却渐渐的听到了声音，一阵很柔和的声音，不知疲倦似的叫着她的名字。又与她说着话，那声音又好似形成了一道光束，要将自己引领出这黑暗一般。她伸手往着那光明处猛烈的一抓。顿时，眼前渐渐显出了人形。有忽明忽暗的灯光。自己死命抓着的。是一向温文尔雅的叶世芳。
耳中渐渐听得到声音。她听得叶世芳正向自己绘声绘色的诉说着他见过的最美丽的日出。他以缓慢且温柔的语气慢慢的叙述着，脸上带着惬意的笑容。
沈卓航仿佛能透过他的眼睛，看到那苍茫的天，碧绿的地，那是一望无际的。她甚至能闻到那初秋的凉风，那春日的香气。
不知不觉中，她放松了紧握着叶世芳的手。面颊亦是带着笑，痴醉的闻到：“在哪儿？”
她听得叶世芳淡淡的说道：“在你所有喜欢的地方。你见过最美的日出在哪儿？”
沈卓航闭上了眼，竟是循着他的话，认真的回忆起。
宁波？伦敦？上海？
随即。她扬起嘴角一笑。道：“在海上。就连海鸥都没有，伸手，便是大太阳。一只手都抓不住，要两只手捧着才行。”
言罢，是长久的笑。久到心中已全然忘却了那黑暗的桎梏。阴湿仿佛是被这阳光所取代，一片光明。
良久，她缓缓的张开眼睛。心缓和了不少。那蚀骨的疼痛自然是减去了大半。此时，林医生亦是匆匆赶来。长舒着气，接过杯子便是喝了个底朝天。
却见得沈卓航面色正常。他诧异，却不动声色的走进。作为医生，他想知道是什么如此神奇。
沈卓航自然的同林医生打了个招呼。又是亲自斟茶向叶世芳道谢。
叶世芳淡笑道：“这没什么。不过举手之劳。”
林医生却是立刻放下杯子，急切的说道：“怎不见我有这本事。你怎轻而易举就能制服这疯丫头。”
沈卓航是立刻撇嘴说道：“林医生，我哪里是疯丫头。”
林医生一瞪眼，固执的说道：“你就是。”
叶世芳笑道：“病人。总是最害怕黑暗。是悦心告诉我，她最喜欢日出。在身体疼到难以忍受的时候。她会主动要我讲述我见过的最美日出给她听。她说，只要是有日出，就还活着。再疼都能熬过去。”
说这话的时候，叶世芳仍旧是一贯淡淡的表情。可那份疼痛，沈卓航却是清清楚楚能想象得到。那是切肤之痛。又是回忆起了今天孙悦心的举止，沈卓航一时间鼻子竟有些酸。同样是痛，她根本无法想象，为何孙悦心在忍受了那么多年后毅然决然的要放弃自己这一生建立起的幸福基业。
沈卓航又是看向淡笑着的叶世芳，而他却是浑然不知情。
“真是不容易啊。”此时，林医生感叹道。
随即，笑看沈卓航，欣喜的说道：“小丫头，有没有得到启发。”
沈卓航点头笑道：“受益良多。”
每一个黑夜，对于病人来说都是恐惧的，总是害怕在这样幽暗的坏境中便再也醒不过来。可当你整个梦中都是这辈子见过最好的美轮美奂的日出，那是否还会害怕？
那如影随形的恶魔在阳光下被彻底的燃烧透彻。她嘴角带着甜丝丝的笑。这一夜，她特别好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