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正兴之难(拾)(1 / 2)
城中驻军不到五百,是为洪平县重建调过来的,全城能战的百姓不到百人。靠着匆促修筑的防御工事,整个洪平县军民官府抵死反抗,一场鏖战,厮杀接近正午。
徐定远被俘的消息彻底击溃守军,弃械投降的五十余名士兵被就地处死。
此时宋虔之与陆观带着幸存的四十三人正在西逃的路上,他们一刻也不敢停下,接近傍晚,离孟州州城还有不到二十里路,不少人已是又渴又饿。
宋虔之勒住马,下令就地休息。
队伍里的士兵将马匹带去吃草喝水,其余人等就地解下干粮,分食面饼和水。
陆观坐到宋虔之身后,将他的衣袍解开,看了一眼他后肩上的伤,绷带上渗着血水,他的眉头一下痛苦地拧了起来。
“没事,不疼。”宋虔之神色平静地安慰道。
这场败仗没有让他太受挫,至少他们为后方城镇争取了接近三个时辰的撤退时间,一路行来,村镇县城都已空无一人,不知道是收到了周先的报信还是朝廷有令。
接下来就是孟州,但宋虔之和陆观不能在孟州停留,他们将这数十幸存者带到孟州,就得快马回京城,宋虔之放心不下他母亲。
冷风吹着,队伍里每个人的脸上都是黑色,尘土满面。
宋虔之盯着空旷荒芜的原野,心里有些茫然,喃喃自语道:“不知道徐定远会不会被杀。”
徐定远以死相逼让宋虔之和陆观带人撤退,才撤出不到半个时辰,派出去的两个斥候回来了一个,另一个被黑狄人射死,回报的斥候说,徐定远被俘,投降的官兵均遭到侮辱,黑狄人已大获全胜,逼着俘虏们喝尿吃土,最后将所有人绑在一起,蒙上眼睛,关在羊圈中,放火烧了整个洪平县。
陆观没有说话,把宋虔之肩上的绷带解开,重新换干净的布条包上,火箭烧得皮肉焦黑,没有上药,只是简单清洗包扎起来,幸而箭上无毒,火烧过的伤口其实不易感染。
陆观第一次给他上药的时候,宋虔之还在开玩笑,说就算不是火烧的,现在什么也没有,他也是要把剑烧红割去创口腐肉,倒是省了事。只是陆观将烈酒泼上去,宋虔之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陆观被他气得,又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心疼又自责。
茫茫平原之上,漫漫朔风狂卷而过,没有下雨,也没有下雪,天空中堆着千万层云,垒在一起,压得人心里喘不过气来。
坐着的人群里有人开始说话。
“还好我媳妇先走了。”
“嗯,我媳妇跟丈人也先撤了。”
“我现在真是后悔,听我爹的留在洪平守家。要是两个月前北上投奔我叔,怕是已经找到事情做了。”
哀叹此起彼伏。
他们不是士兵,宋虔之听着,神色木然,脑子里俱是一片空白。他们撤退时,洪平县已经城破,现在过去了一个多时辰,斥候第二次探知,没有人在追他们,黑狄大军不知所踪,已离开洪平县。
宋虔之让斥候归队,不要再探了,斥候也只是一个人,确定没有追兵即可,否则不过是白白多送上一颗人头。
“走吧。”宋虔之艰难地站起身,上马,陆观骑在另一头马上,与他并行。其余人也迅速翻身上马,谁也不敢懈怠,谁也不知道黑狄大军是否暂作休息再来追他们,只有尽快赶到孟州,才能稍微松一口气。
天色刚刚暗下来,不远处在薄暮中伫立的城郭撞进宋虔之眼中,他松了口气,得救了,一只手从身后托住他的背心。宋虔之回头看了一眼陆观,这时天空中划过一道不起眼的绿光。
陆观也看见了,登时脸色大变。
宋虔之看了一眼天,嗫嚅道:“那是?”他双目倏然睁大,瞳孔紧缩,呼吸滞住了,“谁放的信号?!”
宋虔之立刻翻身下马,俯首贴地,隆隆马蹄声踏破耳膜。
“斥候!”陆观大吼一声。
即刻有人回报:“斥候不在!怎么了大人?”
宋虔之策马奔至城楼下,向着楼上守军大喊:“放下城门,我是四州按察使前来巡视,有官牒文书,速速来人验看!”
淡青色的炊烟笼罩下,孟州城楼上士兵去向长官回报。
望楼传下急报:“有敌来袭!”
放了不到一半的城门倏然停住。
城楼底下闹将起来。
“开门,让我们进去!”“怎么回事钦差大人,城门怎么不放了?!”
孟州城门下是一圈护城河,此时城门不放,敌军掩来,当先就要将城下逃难而来的洪平县众踏成肉酱。
远处隐隐现出黑敌人的军马,看上去数量不多,数量也不可能会多,否则这么近跟在后面跟了一路,不会不被发现。宋虔之遥遥一望,目测只有数百人,但就凭他手底下这些已经疲惫到极点又没有作战经验的洪平县民,根本无法为战。
陆观搭弓上箭,瞄准城墙木板一侧的绞绳。
千钧一发之际,城门放下。
孟州守军长官大喝:“钦差在哪儿?快进城!快!”
宋虔之带着手下数十人以最快的速度通过城桥,身后黑狄人的骑兵铁蹄隆隆踏来,震得大地隐隐颤动。
头马踏上木板。
陆观一手松弦,随之嗖然一箭飞出,匆匆又是两箭,分别射向马上的将领,马脖子马腿。
“关城门!”城楼洞中,宋虔之一声暴喝。
士兵们如梦初醒,拼尽全身力气,铰动锁链。
天中淡青色的微光被彻底遮住,城门下一片漆黑,宋虔之眼前短暂一黑。
噼噼啪啪的箭雨声渐渐远去,他耳朵里嗡嗡作响,侧身就要跌下马去,让身旁陆观扶了一把,他看了陆观的方向一眼,什么也看不见,除了那一对散发微光的眼睛。
走出城楼,大肚的孙俊业跑了过来,朝宋虔之行礼,他穿盔戴甲,是直接从城楼上下来。
孟州城里人来人往,商铺正在匆匆关门收摊,富户商贾与贩夫走卒同样在街道上快速奔走,各自归家收拾细软与金银。
“有多少守军?”宋虔之面色苍白地问孙俊业。
“五千。”孙俊业道。
“够了。”宋虔之放下心来,朝孙俊业道,“城下只有数百人,可以直接迎战,有能战的将领吗?”
“有。”
“让士兵传令,所有平民进屋躲避,半个时辰后,开城迎战,杀将出去。”
孙俊业一头油腻泛光的汗,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
宋虔之摆手道:“必须速战速决,不能让这群黑狄人有休息的时间,否则等他们作出详细周密的计划再攻城,防不胜防。现在就打他们个措手不及,现在还没有援军到达,立刻全歼敌军,将他们的将领活捉起来审问。”
“孙大人。”宋虔之转过身去,“你是孟州州府,非常时期,军中府中应为一体,孟州军民全都托付给大人了。”
孙俊业愣了愣,唉了一声,顿足苦笑道:“宋大人说得是。”他扬声召人来传令。接着孙俊业带着宋虔之和陆观到府衙,一路上家家闭户,街上行人陆陆续续躲进屋舍。
不能跑也没法跑了。宋虔之看着这满街匆促躲避的平民,只有这一个想法,这里是州城,成千上万的廊坊堆叠,住民超过八万,这不是已经跑得只有数百人的洪平县,这么多人怎么撤,撤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可以想到,城下这一波奇袭被打败之后,孟州城里有不少人会携家带口北上。
下马之后,陆观从后面走过来,牵住宋虔之的手。
宋虔之看了他一眼,忍不住叹气,从陆观的眼眸中看到自己满脸无奈。宋虔之从未感到过这样的无力,在洪平县,有将领在他眼前被人割掉头颅,战场上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味,现在还残留在他的鼻腔之中,无法抹去。
州府衙门灯火通明,掌管文书的官员按照孙俊业的意思,给附近州城递信求援。孙俊业亲自写给朝廷的塘报正待发出。
走进府衙,法曹张林迎面而来。“宋大人、陆大人。”张林明显松了口气,要是钦差在孟州出事,事后追责,太后的亲侄子死在孟州地界上,孙俊业怕是要丢官,而自己这个把他们带去洪平县的小吏更不在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