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7、终局(下)(1 / 2)
枫叶满山,随清晨的风翻涌起波澜,既像愤怒咆哮的火海,又像粘稠的血液流了一地。
树下,焦臭味不绝于鼻,断臂残肢随处可见,火星未灭的地方,一阵接一阵刺鼻的味道升腾起来,伴随滚滚浓烟,燃尽之后,烟消云散,像是从未有人出现在这片大地上。
狭窄的道路蔓伸至崖壁下,两条仅能容纳两匹马并行的小路在远处交汇。
这里是阿莫丹绒骑兵北撤的必经之路,坎达英亲自带队,接近峭壁投落的阴影时,战马开始踌躇不前。坎达英举起一只手示意身后跟着的百骑队停止前进,他勒住马,抬起头,眯起眼睛向上看。
山崖裸露在外的大半部分是灰白色的岩层,如同须发一般蓬乱挂在岩壁上的松枝显得势单力薄。
阳光炽烈,给视野里所有物体都镶了一圈白边。坎达英突然虚起眼睛,这令他可以看得更清楚。
四野没有一丝风,彻底静止的时间里,山崖最顶端却有黑绒绒的毛边,如同随风飘荡的浮萍,在轻轻摇动。
坎达英心里一沉。
如果骑兵从崖下过,这段小路长有二百米,上方如果设有滚石,那跟着他的这群亲随,就都会没命了。要是不从崖下过,身后是容州城,已经被楚军占领,退无可退。
就在这时,山崖上响起一声稚嫩的叫声,起初像是什么幼兽胆怯的试探。
突然,坎达英眉头深锁起来,他抬起头,透过厚重的头盔边缘,难掩惊愕地望向崖上。
“父王,父王快跑,有陷阱……”赤巴颤抖不已的话语戛然而止。
坎达英觉得听见了隐约的呜咽声,凝滞不动的空气却没有给他答案。
在衢州城外,阿莫丹绒王师第一次与北征军一攻一守对上时,坎达英便将赤巴交给李明昌,并派遣十名死士,也是狄人中顶尖的高手,保护二人隐藏在容州城中,连坎达英自己也不知道他们的藏身之地。
当敌阵中的一名将军朝坎达英走来,他认出头盔下沾满昨夜奋战留下的烟灰那张黢黑的脸,眉毛不禁皱得更紧了。
冤家路窄,来人竟是前几日被坎达英砍落马下的将领。坎达英心里叹了口气,仅存的一丝奢望彻底熄灭。
这不是阿莫丹绒的败局,却是他坎达英个人的败局。
迎面走来的男人一身银白战甲,身形魁梧,脸庞黢黑,他步履缓慢,铁靴在沙石密布的地面踏出金属喑哑的闷响,每一步都在地面留下一个明晰的脚印。
眼前的人与数十年前,坎达英第一次被迫停下征伐的脚步,挡在他面前的那尊战神重叠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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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七,阿莫丹绒与大楚在容州城北宣布停战。
八月十八,阿莫丹绒骑兵开始撤退,以溪花谷地为驻扎地,让出部分州县。除多琦多带兵时惨遭屠城的六个县城,在坎达英占领下的地区纷纷砍下王旗,在骑兵正式撤出后的第二日,在主要街道上恢复集市。战场上遗落的马蹄铁,和小孩们四处捡来的骑兵战甲成为最受欢迎的商品。
八月十九,夜,被阿莫丹绒扣押接近一个月的沈玉书,出现在魁星楼前为庆贺战胜而架起竹楼上。他一身白衣胜雪,长衫挂在单薄的身躯上,搭着两名将军铁甲裹覆的手臂,吃力地喘着气,却用精瘦修长、属于文人的手指,紧紧抓住木梯,爬上竹楼顶端。
巨大的一盏天灯燃起,从竹楼顶端升上天空。
所有人的视线都追着这一盏灯,这是容州一年以来,数百个日夜后,第一次真正升起的光明。
风抛起沈玉书的长衫,他攀在竹楼上,仰起头,天灯如星坠落在他的眼睛里。而他如同天上落到凡间的神仙,落在容州城民的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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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二十,朝上从卯时就乱了,搬来南州行宫后,从未有一日群臣像今天这样一个比一个积极于上朝这事。
李宣姗姗来迟。
太监拉着细长的嗓音唱喏,殿内安静了不到片刻,天子才刚坐定,底下就又闹了起来,喧哗声令人疑心这不是在朝堂上,而是在菜市场。
当秦禹宁在朝上正式自请到容州议和时,司马沣第一个跳出来反对,以他为首的南州派系认为,一朝宰辅不可贸然离开都城,又援引大楚历史上多次和谈,不是由大元帅直接代君谈判,就是派出身份高贵的勋爵代天子出巡。
“所以微臣提议,派褚侯到征北军中,由龙金山陪同褚侯与阿莫丹绒和谈。”司马沣一言出,南州出身的大部分官员均表示附议。
然而,即便是南州世族所出的子弟,也仍有十几个直愣愣地扎在朝堂上没有动弹。
李宣终于开口:“哪些卿家赞同由太傅替朕到前线和谈?”
司马沣等人还跪在地上,他已算过,双方能够站在这里的人,大概能打个平手,如果看人数而非官位高低,他还能小胜一场。
不多一会,李宣以平淡无波的语气宣布了结果:“朕执政不久,此等大事,还是听从众卿家的意愿。”
司马沣喜上眉梢,抬起身子,向后转头去看。
“有劳太傅,为朕走这一趟。”
三日前由吏部举荐,受皇帝恩旨任命的一拨南州官员,正稳稳当当站在秦禹宁的身后。
司马沣略略张大了嘴。
在拱卫于秦禹宁身周的人当中,司马沣看见了一张无比熟悉的脸。
万里云的面容在司马沣的心中模糊起来,淡如云烟,倏忽风吹去,散尽后了无痕迹。
“司马大人,司马大人您怎么了?!”不知道谁的惊叫声,司马沣已听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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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星夜兼程,麒麟卫队亲自随行,护卫太傅北上。
宋虔之一点也睡不着,也不想跟人说话,紧张得想吐。车里放着柳素光做的吃食,她自己不吃,时不时便要探头出去,看一眼,才安分地坐着闭目养神。
贺然一路都在吃,已几乎把带的食盒完全掏空,马车停下来时,他便尽忠职守地把宋虔之脚上的纱布拆开看一眼。宋虔之自己说是已经不疼了,贺然却仍很严格,该糊的药膏一点没省。马车座位下塞着贺然的医药箱,除了他,宋虔之还问李宣要了两名太医随行,都在后面那架马车上照看秦禹宁。
只因马车走得太快,秦禹宁从未长途搭乘过这么颠簸的车驾,出发后的第二天,就吐得脸色发白,虚弱不堪。
议和团到衢州后,知州带着全副文武班子出来相迎,照宋虔之的意思,越快到达目的地越好。
然而车马停在城外后,宋虔之猛然一抬头,城门上纂书写就的两个大字,像是一口洪钟,在他的脑门上敲了一下。
“衢州。”
一个随意不羁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来到宋虔之的耳畔——
“新上任的秘书监什么来头?”
“听说是皇上在衢州磨砺时候学兄。”
回答宋虔之的人已经不在世间,他的声音却无比清晰地响起来。宋虔之低头后,复又抬头,深深看了一眼城门。
是那个衢州。
是搅乱大楚朝堂的苻明韶的来处。
亦是搅乱他宋虔之整个人生的陆观的来处。
知州笑脸相迎,宋虔之从他脸上看到曾经看熟了的一个女人的眉目,苻明韶的皇后便是衢州知州的女儿,这桩婚事没有带给眼前的中年男子任何好处,他在衢州任上,至今已有十数年。周太后扶持苻明韶成为皇储后,衢州就像一个被人遗忘的伤疤,一段难以启齿的往事,被尘封在旧地。
天色已晚,道路泥泞,秦禹宁也是吐得惨不忍睹,早早便离席回房休息。知州才刚得了一个小儿子,哭闹不休,夫人几次派人来请知州过去。
宋虔之笑道:“大人快去,否则夫人今夜都别想睡了,看来小公子与大人很是亲近。”
知州喝了些酒,红光满面,拱手做礼。
“一点小意思,给小公子的,不要推辞。”宋虔之摸出两枚金锞子放到知州手中,顺便打听了一下当年六皇子念书的学堂是否还在。
知州脸上短暂一愣,招呼来一名上了年纪的常随,给宋虔之听使唤用。
婆子在等,见知州脱身,圆滚滚的腰身扭动着,快步在前引路。知州大人侧脸写满焦急,边走边问个不休。
宋虔之收回视线,喝完半碗结了油皮的鸡汤,起身,让常随引路,带他去书院看看。
整座衢州州城里,只有一间书院,规模不小,便在贡院西侧,仅仅隔着不足四米宽的一条街道。
秋雨来得急,走得也急,已经停了,只是路面湿滑不好走。
书院已经落锁,常随上去敲门,门房是个三十来岁的读书人,手里还抓着一卷书,为他们开门后,连忙将卷起的裤腿放下,遮盖住烫得通红的一双腿。
屋里融融的黄光照出一个木盆,整间屋子一览无余,床帐这时放下来,里头传出婴儿的小声咿呀,拨浪鼓伴着若有似无的柔软女声,轻轻地哄着。
一提小灯在前头引路,常随问看门人也要了一盏灯笼,预备着或许有用。
看门人在前面说,这书院夜里是有一些学生就在书院住,大部分是穷学生,从远些地方来,来回费事又费钱,索性便稍微交几个钱,在书院一排僻静孤陋的瓦房各自住下。眼下也没有住满,黑压压的一片房屋里,点灯的便是住人的,讲学的地方已上锁,藏书楼为了防火,天黑以后便不许学生进去了。
宋虔之给了看门人五两的一锭银子,那人顿时笑开了,忙问还有什么吩咐。宋虔之做了个嘘声的动作,示意他去,让自己和常随信步逛逛。
看门人便把自己那盏灯也留下来,脚步飞快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