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这里只有一个段老板(1 / 2)
进了厂,千红就谨小慎微夹着尾巴做人。
往日在村子里骂人的声音往屁股下压,说话也带着城里人的文明,能说“什么”就不说“啥”,给自己立下目标,三个月学好普通话。
孙小婷是她的拥趸,本来进厂要光荣地竖起战旗,第一天就被宿舍大战吹得只剩光杆子鸡毛。看千红踏踏实实做人,她也跟着学,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她们所在的车间和罐头厂的联系就只有面前一麻袋又一麻袋的玻璃罐子,按大小号排列洗净搓掉贴纸印,消毒回收,运到正儿八经的生产线上,让机器把水果和糖水洗净了呲一声灌进去封口。
简单得让千红回想起在家吃饭,等爸和千里落了筷子,不管千红手里有多大一碗饭,她妈就会说:“千红哇你得看见家里的营生,赶紧洗碗刷锅!不要指你一下做一下,以后嫁到人家婆婆要说你懒的。”
工厂里自然不会有她妈督促她,工厂里管事的是杨主管,杨主管统管两个车间,一个搓瓶子上的标签,另一个把罐头厂的新标签贴上去。
新进来的都只能带着手套搓瓶子,花花绿绿的塑胶手套上沾着洗不掉的消毒液的味道。
脱了手套手指发白,闻起来就像臭银杏,没有一个女孩喜欢手指上这股味道,就像文文喜欢晚上在手臂上拍着千红看不懂的东西来冲洗这股气味,在第二天下工的时候,她的男朋友捧着她的手,嗅到的是清冽的茉莉花香。
张姐看不过去,她上工的每个钟都力求把手插进消毒水里,出来透透气都视为懒散。她三十来岁,是这间大屋子里年纪最大的女人,杨主管来的时候她格外卖力,等着自己转到别的车间,离开这群消毒女。
文文一下工就死命搓手的行为在她看来就是“假惺惺的”,意思是女工就要有女工的样子,该像还没过去多久的十几年前一样求真务实,围着围裙胳膊粗壮地抡起锤子,带着可敬的两坨红被画在宣传画上。
爱美就很腐败很资本主义。
千红倒是觉得没什么,又不是在上工时期涂脂抹粉,她干好自己该干的,也不多操心。
但是她天生有几分打听消息的异禀天赋,同样都坐在板凳上搓罐子,她就耳听八方地知道了张姐其实是村子里跑出来干活的,在村里有个两岁的女儿,张姐和杨主管眉来眼去交换眼神,也不知是你情我愿还是主动投怀送抱,早早地把自己攀上杨主管的腰。
张小妹的号牌和千红相近,几番腾挪下来,千红坐到张小妹旁边,试图打听真假。
恰逢这几天厂子里有风声说,贴标签那边走了四个女工,要从她们这里填个空缺,那边苦轻味小,还有电风扇,洗罐子的这群女工都蠢蠢欲动。
千红刚挪过去,另一头的女工就和她窃窃私语:“张姐昨个听说要从咱们这边挑四个人过去,那边苦轻味小,还有电风扇,晚上就去烫头了,你看她,跟爆米花似的!杨主管过去都没认出来。”
隔着两排瓦楞纸箱,千红看见人群中头最大的就是张姐,又红又黄的卷发,吹得高高的,堆在头顶,但睡了一觉把后脑勺压平了,看起来就像一刀切走了半个馍。
张姐脸上还是不施粉黛地朴实着,表情绷得格外严肃。
杨主管看起来很忙,接了个电话再进来,张姐刷一下展开了微笑,举起手来:“报告,我要上厕所。”
在这里上厕所视为偷懒,除非打了报告。
杨主管点点头,张姐起身擦过他,他往后退了两步,双手插兜,表情严肃,千红回想起他招自己进来的那天,也是挂着这么冷淡又可靠的表情。
千红觉得张姐可能是自己用美人计未遂,年纪大了真是放得开。
她低头搓罐子,孙小婷那边动静格外大。孙小婷仿佛为了证明自己那么瘦也比膀大腰圆的其余女工有用,格外卖力,水声哗啦啦响,她那边已经支起两摞架子,摆满了澄透的玻璃罐。
这实心孩子。
这也不是按件算,孙小婷的胳膊也不是两条铁杆,这么洗下去,明天千红得给她打石膏板。
千红自认实诚,比孙小婷还是远远不及。
杨主管贴近孙小婷旁边,轻轻拧上水龙头:“刚进厂不要这么豁出去,这是个长久的活,细水长流的好,等工程多的时候你要累死了,我们可不付医药费,慢点也没事,没人急着要。”
隔着两排女工,千红看见孙小婷那傻孩子的脸立即就红了。
在孙小婷人生中邂逅的为数不多的男人里,这个杨主管可以拿冠军。普通话说得好,年纪大是大了点儿,但身材还算匀称,是个工厂主管,一个月挣七千。
杨主管是这片女性丛林中唯一的牲口,女人们围着他争奇斗艳也不奇怪,有些人暗地里斗红了眼,准备把自己这朵鲜花插上工厂主管的墙头。
千红搓洗玻璃罐子也没有多关心,她和孙小婷约法三章过了,孙小婷不是那种轻浮的女人。
过了一会儿杨主管过来,问她在工厂还习不习惯。
“还行。”千红说,捞起一个玻璃罐子磕在杨主管脚前,清脆一声,“挺好的,能挣钱了,多亏了您帮忙。”
杨主管一走,千红就回想起进场前的惊心动魄。
说起来,如果不是这杨主管及时出现,她和孙小婷说不准就给那鹭鸶腿得逞了,要真是那样,一头撞死算了。
下工吃罢饭,到了工人们自由休息的时候了。
他们有事可做,出去跳舞,出去唱歌,出去上网,约会朋友,一起去吃冷饮,进城里喝啤酒。相比之下千红和孙小婷有约法三章在先,除了回宿舍睡觉也没别的消遣。
杨主管下了工,穿一身海蓝色的衬衣,一派农民企业家的派头,还有一辆黑色小车。远远看去,杨主管开着车从工厂大门出来,保安都微微弯腰,接过车里的人递来的烟,车子随风而去,带着城里人才有的喧嚣离开了。
孙小婷趴在窗口望:“他不是也住工厂?开小车出去哪里?”
“人家城里能没有房?你操这心干什么,把你裤衩收了,小心让变态钻进来偷走!”千红吓唬她,吓得她立即从晾衣绳上取下裤衩。
宿舍只剩她俩,千红有意和张小妹拉近关系,但张小妹像片云,来了又走,飘飘忽忽,中午吃饭都捉不到人,张姐在厂里吆五喝六姐妹众多,其中并没有张小妹怯弱的身影。
文文三人倒是姐妹齐心,但凡文文白天约会,另外两个必定像尾巴似的跟去。
张姐也没回来,宿舍难得清净,千红把地扫了拖了,哼着歌踮起脚尖跳舞。
她学电视上的歌星,在舞台上一定要扭腰顶胯,把鞋底在地上拖拉开,双手摆动,手指要捏成各种花。
她哼的是《冬天里的一把火》,想象费翔在春晚舞台上的经典握拳,挥舞着左手,像火焰般自上而下划落。
孙小婷在旁边看,乐得笑:“你还有这艺。”
“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千红冲她乱挥双手,手指从脸前划过,露出笑颜来,“熊熊火光!照亮了我!”
抬腿蹬腿,千红扭腰振肩,胸口的波浪起伏得孙小婷笑得起不来。
她哼歌,只会中间一部分,哼到一半,想起另外一首,于是哼“我的未来不是梦,我认真地过每一分钟”。
这首歌她想不到该怎么扭腰,显得孟浪,于是她双手夹紧,双腿绷直,像站上了弹簧床,直挺挺地往半空窜。
跳着高,千红觉得畅快,往床上一倒,一条腿耷拉在外。孙小婷笑着凑到床边:“你这人好端端的神经啦?跳累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