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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十九(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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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渐暗下来,武皇后要等着贺兰氏闭眼才会回宫。

武皇后不走,旁人不敢吱声。

裴英娘扒在窗户下面,踮起脚,偷偷观望被侍卫看押起来的武氏族人。

人人面色惊惧。有人哭丧着脸,颓然坐在地上,有人蜷缩成一团,偷偷饮泣,又怕哭出声会惹怒武皇后,只能强撑起笑脸,又哭又笑,看起来滑稽又可怜。

李令月睡得香喷喷的,一直没醒。

裴英娘苦中作乐,尽量把自己的注意力放在一些杂七杂八的小事上,不去想贺兰氏此刻是生是死。

她心想,不知阿耶这时候在哪儿呢?是被关起来了,还是被送回金城坊了?

亲眼看到作恶多端的武惟良和武怀运伏法,阿耶是高兴呢,还是恐惧?

一道身影从穿堂那头走来,裹幞头,踏皂靴,穿一件团窠鹿纹窄袖翻领胡服,双眸幽黑,眉宇轩昂,神情冷淡,不知不觉间透出一丝傲慢骄矜。

看到来人,裴英娘忽然觉得鼻尖一酸,嗓子微微哽住,一声呼唤在喉间酝酿半天,最终还是没有喊出口。

李旦似乎有所察觉,停下脚步,目光透过褐色窗格子,照进裴英娘的心底。

裴英娘眼眶湿润,不知不觉委屈起来。

李旦走到窗前,眼眸微垂,轻声唤她:“英娘。”

裴英娘转过身。

她知道自己不该迁怒李旦,李旦是李旦,不是狠辣决绝的武皇后。

但不知为什么,面对严厉的武皇后时,她恭谨小心。看到李旦清俊的眉眼时,反而觉得心中一酸,很想闹闹脾气。

李旦的眼神越柔和,她心里越觉得难受。

门窗发出细微的吱嘎声。

李旦绕了个圈,从另一边走进内室。

昭善躬身行礼。

李旦微微颔首,“卷棚车预备好了,送公主回宫。”

昭善叫来几个宫人,把熟睡的李令月抱出房间。

裴英娘站在窗下,神情恍惚。

李旦向她伸出手,眼神柔和,“英娘乖,阿兄接你回去。”

裴英娘抓住李旦的衣袖,亦步亦趋,跟着他走出内室。

一路无人拦阻。

要跨过门槛时,李旦干脆弯下腰,把裴英娘抱起来。

裴英娘搂住李旦的脖子,把烧红的脸颊藏在他背后。

她终于明白刚才心里那种又酸又甜,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是什么了——原来,这就是撒娇的感觉。

裴英娘以前从不撒娇,没有人疼宠,撒娇给谁看呢?

进宫后,她倒是开始养出一点娇惯脾气来。尤其在李治、李旦或者李令月面前时,她无拘无束,觉得最自在。

因为她知道,李治、李旦和李令月一定会纵着她,所以她才敢把自己最柔软任性的一面展示给他们看。

裴英娘趴在李旦的肩膀上,伸手捞起他幞头底下垂着的两根帛带,绕在自己手指上。

贺兰氏、武皇后、武惟良、武怀运……一个个身影从她脑海里淡去。

经过前院,迎面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味。

裴英娘皱起眉头,眉心的朱砂愈显殷红。

一道轻风拂过脸颊,突然眼前一黑。

李旦举起袖子,把裴英娘兜头兜脸罩起来,宽阔的手掌按在她头顶的螺髻上,力道温柔,但动作强势,不许她抬头,“别看。”

他天天练字,袖子里带着一股淡淡的墨香。

裴英娘沉浸在幽雅的淡香中,倦意上头,慢慢合上眼帘。

这一刻,她无比安心。

内堂侧间,贺兰氏抓着自己的咽喉,发出一声声凄厉的呼唤。

李贤不想听她的惨叫,想捂住自己的耳朵,想立刻抽身离开,可双脚却像铁铸一样,牢牢钉在病榻前。

他眼看着贺兰氏受尽折磨,容颜枯萎。

“六郎……”贺兰氏眼里迸射出两道诡异的亮光,“六郎,我要死了……你过来,我、我要……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李贤眼圈微红,不忍拒绝贺兰氏,靠近床榻。

贺兰氏拼着最后一点力气,吐出一句话。

李贤俊秀的脸孔霎时变得雪白,瞳孔急速收缩,踉跄几步,把牙齿咬得咯咯响:“我不信!”

贺兰氏望着高高的房顶,发出一串近似啼哭的笑声,渐渐没了气息。

宫人立刻去正堂向武皇后禀报。

武皇后抬起眼帘:“她死了?”

宫人埋着头:“太医署秦医师和方医师亲自确认过了。”

“回宫。”武皇后扬起闪缎袍袖,“承嗣和三思留下料理魏国夫人的丧事,我已经和陛下商量过了,你们俩先领个尚书奉御的闲职吧。”

武承嗣和武三思面露喜色,尚书奉御怎么算得上是闲职呢?

两人齐齐下拜,“侄儿恭送姑母。”

蓬莱宫依旧轩昂壮丽。初春时节,太液池边绿柳如烟,水鸭成群结队游过水面,波纹荡漾,金光闪碎。

李旦把李令月送回寝殿。

回宫的路上,李令月朦胧醒来,揉揉眼睛,“什么时辰了?”

昭善道:“公主,已经快到关宫门的时候了。”

李令月讶然道:“我睡了这么久?小十七呢?”

“永安公主也睡着了。”

李令月哈哈大笑,“她吃了那么多酒,肯定也醉了!”

昭善笑而不语,和目睹武皇后连杀三人相比,永安公主或许宁愿喝醉。

下了卷棚车,李令月才知道,裴英娘竟然是被李旦抱回来的!

鼓楼的鼓声都没吵醒她,小小一团,缩在李旦怀里,睡得脸颊红扑扑的。

李令月啧啧道:还是小十七能折腾,八王兄生人勿进,连七王兄都照凶不误,她还敢趴在他怀里睡大觉。

睡就算了,还睡得那么踏实!

李令月回寝殿的时候,鼓声仍未停歇。

她随手把夹缬披帛抛在软榻上,“今天乏了,晚膳只要一碗汉宫棋,不用加肉汤,清清淡淡的才好吃。”

昭善应喏,走出寝殿,发现李旦仍然驻足在正殿门口。

裴英娘已经醒来,站在门槛边沿,踢踢腿,伸伸胳膊,像是还迷糊着。

昭善走近几步,李旦看到她,轻声道:“今天的事,先不要告诉公主。”

“是。”

裴英娘摇摇脑袋,完全清醒过来,想到李令月知道贺兰氏已死后可能的反应,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李旦转身离开,看裴英娘仍然站在原地发呆,眉头轻皱,示意她跟上。

裴英娘后知后觉,顺手扯住李旦的衣袖,跟着他走,“阿兄今天不是陪太子去秘书省了吗?怎么会去刺史府?”

李旦没回头,“刚好路过。”

裴英娘“喔”一声,点点头,乖巧无比。

心里却哼哼唧唧:秘书省和刺史府一个在长安城北边,一个在长安城最东边,这也能顺路?

第二天,武惟良和武怀运毒死魏国夫人的消息迅速流传开来。

同时,武承嗣和武三思开始步入朝堂,积极为武皇后搜罗人手,探听消息。

有武氏兄弟在前面打头,武氏族人觉得武皇后不会对武家不利,很快忘却武惟良和武怀运死时的惨状,照旧上蹿下跳,作威作福。

宦者向李治禀报魏国夫人中毒而死的事,李治的反应很平静。

“厚葬魏国夫人。”

宦者悄悄松口气。

“九郎,你不能再糊涂下去了!”

一声清喝从殿外传来,宫人们狼狈退回内殿,“大家,常乐大长公主非要闯进来,奴等拦不住……”

李治淡淡道:“无妨,让姑母进来说话。”

少倾,一个头簪金步摇,身穿赭红色小团花广袖对襟上襦,十二破间色裙,肩披织金穿枝花彩帛的妇人疾步踏进内殿,“九郎,你到底要放纵武媚到几时?!”

妇人修眉俊眼,尖下巴,薄嘴唇,眉眼凌厉,气势凌人,赫然正是李治的姑母,常乐大长公主。

李治吩咐宫人煎茶。

“我不吃茶。”常乐大长公主走到李治身旁,一扫袍袖,屈身坐下,“魏国夫人是你亲口册封的命妇,武惟良和武怀运是堂堂刺史,武媚因一己之私,不分青红皂白,连杀三人,九郎竟连问都不问一声吗?”

她一脸沉痛:“你是我李氏儿郎,怎么如此懦弱,坐视妖妇胡作非为?”

宫人冷汗涔涔,掰碎茶饼的时候,手腕抖得很厉害。

李治被姑母当着宫人的面训斥,神情仍旧淡然,“皇后行事有分寸。”

“有分寸?”常乐大长公主冷笑,“长孙家,褚家,高家,王家,上官家,哪一个不是我大唐的肱骨栋梁?武媚造就的一桩桩冤案,九郎全都忘了?”

宫人心头大骇,银匙子敲在金盘上,发出一声脆响。

李治轻叹一口气,瞥一眼宫人。

宫人放下筛子,垂泪稽首,“陛下恕罪。”

李治挥挥手,“都退下吧。”

“九郎是怕我说的话传到武媚耳朵里吗?”常乐大长公主抬起下巴,“你怕武媚,我不怕。她若是连我都敢杀,谁还能拦得住她?九郎不如干脆把大唐江山拱手送给她好了。”

李治沉默片刻,轻咳两声,忽然低笑起来,“姑母,上官家也就罢了,长孙家为什么会获罪,你真的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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