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浅眠(2 / 2)
只叹得:佛前高座悟蹉跎,世间哪得时时春?
只是不甘罢了……
睁开了惺忪睡眼,又是新的一天。
闻声端着开水推门而入的安茜,轻手轻脚地为我撩开了床帏,复又转身从细雕的铜盆中拧了棉帕,递给我擦脸,这才低声一呼。
“呀!怎么脸色都煞白的?”
随即似有所觉地掀开了我的锦被,素白的床单上浸湿了腥红的一片。
“这月的信期倒是准的。”边说边动手扯了开来,又忙着为我找了新的衬裤换上才算罢,“格格疼吗?安茜去给您熬些红糖水来!”
我微笑着摇了摇头,看着她忙碌地收拾了一会儿,才抱着一干换洗衣物出了门。
等安茜为我梳洗停当,天才刚见大亮。
“最近,格格睡得倒是少了。”
我捧着一张苍白的脸孔调笑道。
“可不是吗?大半天的时间都是懒洋洋的,又有什么分别?!”
安茜勉强地牵动了嘴角,再不应声。
正持着轻薄的雕花银匙,百无聊赖地搅着手绘釉瓷中细浓的金黄小米,没想到,紫瑛来了。
自那日得闻八贝勒府上的“喜讯”后,紫瑛便几乎日日来与我做伴。不用猜我也知道外面对八贝勒府又是怎样一番热闹的逢迎,只是紫瑛绝口不提,言语之间还暗示我宫中对此并没什么特别的表态。我心里明白,康熙还是在尽他所能地维护我,尽管他也一样为他儿子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欣喜,但依然总是怕我受委屈,怕我尴尬。
几日相处下来,我发现紫瑛变了,变得不再像从前那般的飞扬跋扈,变得善解人意,也同样变得模糊了棱角。本以为,她会像从前一样暴跳如雷地怒斥,细数他人种种的不是与亏欠,发誓如何如何地睚眦必报。可是没有,她什么都没有说,甚至在这前后全无所知的情况下没有多问一句来由。只是紧握着我的手,坚定地告诉我,相信自己,从前那些艰苦的日子不是白过的,八哥总会自己想明白的,他总会有回头的那一日,到那个时候,这里依然还是咱们的天下,他的心从开始就在你的身上。
原来,嫁做人妇的你我也无一例外地在不知不觉中,被岁月在生命中刻上了鲜明可辨的年轮,伴着苦痛,也伴着那些追悔莫及的青春。
至少,她是懂我的,竟是一种深刻的同病相怜将我们紧紧系在了一起。
呵……我的命运却也沦为了这虚妄之城里平平无奇的晦暗一粟,有着和紫瑛相同的喟叹,对我们同样混杂着哀幸的情愁。
也是这一天,我才知晓,他从昨日就未当差,竟是几日春雨勾起了他腿上的病痛,不得不抱病休养。
想起他往日彻夜不眠的疼痛,心里一阵瑟缩。今年才二十六的他还正当壮年,就患上了这样难捱的隐症,怎能不让人揪心?
三番两次拾起了素日用惯的药剂瓶罐,三番两次站在墙内眺望着不远的那处高耸,三番两次踏出了院门,却始终又折了回来。
一件温热的披风落下,回首只见两束来自深泉的光芒,那里面有昔日的关怀,也有前所未见的痛惜。
“格格,去吧……安茜陪着您……”
我紧了紧披风,会心一笑。
在安茜的陪同下,我依然能够了然觉察到自己的一举一动就像被那一双双犀利的眼睛无限放大在聚光灯下一般无所遁形,却也不得不强迫自己忽略它们的存在,心里只有一个牵念——他的腿伤。
迈入了正房的庭院,一眼望去那门前的白梅虽已日渐凋敝,但已枯黄的梅瓣洒落四周不见清扫,却又见院落其它各处摆放井然,不见纤尘。又朝正房近了几步,才瞧见顺儿正垂首立在当口,低眉顺眼。
“福晋?!”
似是被脚步声惊扰,他抬眼见是我们竟有些诧异和犹豫。
我点点头,心里倒也并不以为意。想来,就连他我也已有两个多月不曾见,何况是他的主子呢。但是他的神色仍然多少刺痛了我,原来我的到来却是这么难以接受吗?出乎意料的讽刺。
“福晋……您这是……”
顺儿滑落的眼神至我手中的药瓶,已知晓几分,却仍是不动声色。
我的心咯噔一声,没了着落,望着他身后紧闭的房门,久久收不回心思,只觉得脑门儿一股寒潮席卷了周身。
“房里……有人?……”
顺儿支吾着没有吐口,答非所问。
“福晋莫怪……这两日贝勒爷腿疾复发……还是以前那样子,虽不甚严重,可也还是不让人碰,耽搁了好些日子了……今个儿一早,是……是颖格格……”
没等他说完,我摆了摆手止住了他的话。
“奴才多嘴了,这就为您通报。”
“不必了……不必了……”
我站在偌大院落的正中,怔怔地出神,心一点点往下沉,似乎就要从那严丝合缝的大门看到了往日印在生命里的一重重一幕幕,而如今就这样想着望着就已成痴,隐隐闻得暗处一声声分崩离析的破碎,刺耳的疼痛让我不堪重负。
回转身,携着安茜稳住摇摇欲坠的自己。
“我来过……别告诉他……”
划过裙袂的是一席水蓝色锦缎的旗装一角,我匆匆扫过那个驻足于院门外的绰约风姿,此时的她也正翘首遥遥呆望着院内那一扇封掩的门扉。
“这就是你想要的?”
我一语惊得她瑟瑟颤抖,秀美的耳廓被沁凉的春风镀上了一层可疑的霓虹。
“至少不是你……”
我无奈苦笑。
“是啊……自求多福吧……”
不过个把来月的光景,已见真章的两个人,无论是输是赢,再多丰盛的战利品,也不过是对上一场战役的告慰。今天,还不是彼此重归了起点?
你又从中虏获了多少呢?
是那个渐已长成锐利如鹰的男人的清明?还是宿命又一次施展了它无所不能的刀枪剑戟弄潮人间,嘲讽着我们这些无知而自我的动荡生灵?
朗月寒照,死寂的小院门房里在我的眼里一夜就没了生气。
捂着坠胀不堪的小腹,额上大颗大颗的冷汗滑过额际,窗棂间跳动的音符也丝毫无法缓解。我不愿惊动外间为自己守夜的安茜,一直紧咬着牙关,疼得蜷缩在被子里抖成一团,几乎一夜都未合眼,全身绷得僵硬,没有一处不是冰凉的。
“胤禩,你在哪里?你可把晴儿宠坏了……没有你在,竟是这样疼……”
刻制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可情不自禁地总是对自己默念,腮边温热的液体缓缓而落,湿了一片。
朗风而过,些许潮湿的淡淡花草气息里仿佛隐藏着我躁动的浅眠,朦胧间铺天盖地的记忆滚滚来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