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天蟾(1 / 2)
整个十月,求岳都在关注着今年秋天的原棉市场,也关注着铁锚的动向,做了这么大的声势、炒了这么多新闻,就是怕铁锚不上钩。
对外界来看,靡百客毛巾像是一个商业传奇,短短三个月的时间就占据了一线市场的可观份额。但业内人的观点却不一样,国内外厂家全都研究了靡百客的新品,得出的结论,这是在赔本赚吆喝。
业内知道安龙得到了冯耿光的援助,但贷款批了多少,给了多大优惠,这件事众说纷纭。
金求岳必须在这件事上表现得低调一些,以确保日商不至于被吓退。
打个比方说,金总现在是偷偷地藏着一包原|子|弹(mebike),要骗日商进入攻击范围(买入棉花),所以诱敌的兵力不能太恐怖,最好是小米加步|枪。
他需要日商相信,一时的失利不要紧,只要从原料上扼死安龙,就能逼安龙背上贷款的巨债。
因此整个十月,金总都很小心,放缓回收中心的建设,虚张声势地采购新棉。
铁锚显然也在试探,想试出安龙究竟要打什么牌,齐松义叫回来的几位能干家人,在这件事上表现得很出色,他们精准地把握了竞争收购的分寸。金少爷手下的确卧虎藏龙,金求岳甚至没有告诉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这几位老员工已经心领神会地明白了他的用意。
十月底,苏浙的棉花市场,安龙给出的态度是有便宜就占。铁锚举棋不定,不敢高价采购,安龙却是很爽快地买进原料。国内棉市呈现出意料之外的奇特情景——预想中的第二次棉花狂潮没有出现,甚至价格还在回落!
意外之喜,金总忍不住要给冯六爷打电话哈哈哈哈哈:“六爷,如果日本人就这样被吓退,那这个计划真是走到一半就成功了。”
冯耿光对他屁颠屁颠的喜悦不屑一顾,只是唇上也不禁微笑:“谋算人心,原本就是走一步看一步,日本人现在应该庆幸自己胆量不大,放弃中国市场,只是吃个小亏而已。”
如果日本人胆量够大,继续搞原料战,那就可以等着吃大亏了。
双赢的感觉真是爽。
金总喜滋滋道:“再有什么好消息,我再打电话报告六爷。”
冯总傲娇道:“没什么大事不要来烦我,要说,找你的小朋友去说。”
金总抱着电话嘻嘻嘻。
——真想快点见到露生,把这些事情都告诉他,信里只言片语,不够说清楚。
商业战略的放缓速度给了金总足够的时间,可以多一点闲心,为露生回归的演出做准备。他叫柳婶去找原先的春华班,很遗憾,张老娘不知去向,不过好在钱多,要重新凑个班子也不是什么难事,天津苏州,拣好的聘就是。
这种事的过程是很快乐的,絮絮叨叨都在信里说了,金总心情仿佛是给女朋友买口红,虽然不懂,但是高兴,站在柜台“请给我所有色号”。
只是他这头越是努力,露生那边越是紧张,唯恐辜负了他一番美意,又怕辱没了姚玉芙的名声,更怕累及梅先生的盛名,因此原本说要十一月回来,露生把时候推迟了。
露生在信里说:《抗金兵》的演出是定在明年一月,自己不好夺了梅先生的风采,在南京就先唱起来。哥哥,我想在天蟾舞台找找心情,等梅先生演出的时候,我给他演一个龙套,也算谢过我对我一番教导的恩情。
无论哪个时代的娱乐圈,都对咖位看得很重,露生虽然不如梅先生,却也不至于沦落到跑龙套的份上——这个龙套是一个尊重的意思,从此分出高低辈分,虽然没有师徒之名,是叫行里人知道,白露生是从梅先生台上下来的,不敢自尊。
姚玉芙听说这事,只说:“你这个孩子太小心了,做人何必这样谨慎呢?”
露生清甜一笑:“若是师父还肯唱,我也给师父跑龙套。”
姚玉芙更觉得怜爱,这孩子可惜十来年没有人真心爱惜,也不曾栽培提拔他,只像笼中鸟雀养着取乐。再想想真是浪子回头金不换,难得金大少到了这个年纪,突然想开了,知道给他引荐人脉,好歹没有枉费了他这一棵好苗子!
玉芙不觉问他:“你和那位金公子,到底是怎么样?”
露生低了头,满脸通红。
玉芙叹道:“嗳,我们这一行里,其实忌讳这个,当初出来的时候,畹华为这种事情受了多少闲言碎语?这还是他清白之身,尚且难以自辩。孩子啊,金公子对你再怎样钟情,总是雌雄有别,我、我说一句不应当的话,你这个年纪,也该有家室了。”
露生起初还害羞,听到后面,渐渐抬起头来。
姚玉芙爱怜地摸摸他的手:“好孩子,你以后是要成龙成凤的前程,不能让这些话糟污了你,师父给你做媒,娶个良家姑娘,好不好?”
露生乖巧地看他片刻,跪下道:“师父,要是我这辈子不想娶呢?”
秋日的阳光落进窗子来,照着窗下一坛清水金鱼,有双有对,也有自向石中静的,白玉瓷的水盂泛着光晕,静日玉生香的光景。
玉芙早知他要这样说,并不生气,只是心疼,叹了一声:“我十年前遇见你,就曾经和别人说过,你这孩子是一个情种,无怪你那么喜欢杜丽娘,你是为情生来为情死——”
说着,连叹了三五声,心里只说这孩子不知人言可畏,更不知这身份一旦过了明路,不知要招来多少祸事!
可是看他清澈的一双眼睛,忽然又触动心事。
两情相悦,碍于世间谇诼不能相守,这种事情他看得还不够多吗?人生在世,活得轻狂,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姚先生托起露生的手,由衷地轻声道:“但愿他待你如一!”
那一刻,露生不知为什么,孤儿漂泊的心境里,忽然有了父母送嫁娶的心情,趴在姚玉芙膝上,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两人好像临别嫁女,也是送子成亲,玉芙抚着他的头发,自己也落泪了。
世间缘分,也许就是如此吧。
因为姚玉芙的这番话,露生越发多了要强的心,因为知道以后的路难走,不肯辱没了师门颜面,过去还只是爱好唱戏,此时却是必定要给姚先生面目增光——自己唱得好,就叫人无话可说,起码不至于叫人说是金大少宠爱嬖幸扶烂泥上墙。
这其实是他多虑,已经发光的金子,自己还要砥砺又砥砺。只是苦了金总相思快要思出病,金总实在忍不住了,十一月偷了个空儿,跑到上海来探亲。
探亲还是偷偷摸摸的,金总怀了点小心思,没告诉露生,跑去天蟾大舞台,偷看他演戏。
这个天蟾舞台是民国十四年所建,几度搬迁翻新,当时上海最大的舞台叫做“丹桂第一台”,天蟾舞台定下“天蟾”两个字为名,是取“金蟾月中攀折桂”的意思,意即压倒丹桂第一台。果然到了民国二十一年,这里已经是上海顶级的演出场所,白牡丹荀慧生、麒麟童周信芳,都在这里挂牌出演。露生不辞辛苦,自求砥砺磨炼,白天随梅先生排演学习,晚上在这里给名角儿们搭戏,只演配角,比如《战蒲关》的徐氏妾、《乌龙院》的闫惜姣——也不挂牌子说自己是谁,权当是给人捧场,唱的多是皮黄,偶尔昆曲,只为锻炼自己。
如是那等眼高手低之人,是不肯做这种事情的,大都以为自贬身份,兰芳和玉芙却深以为然,知道这孩子心中太有主意。
戏曲的潮流一年一改,他退隐四年,实战经验是很必要的。
露生心里更是明白,和麒麟童这等海派名师搭戏,那是别人看在梅先生的面子上才不嫌弃,所以无论当晚所抱的角色是谁,都使十分力气。
周信芳等原本不把他看在眼里,搭了一两次,觉得这孩子甚好,心中甚至奇怪他年纪也不小,怎么不见他唱出来?
尤其是周信芳本人,自己是倒过嗓子吃过苦的,寻思这孩子也许是刚把嗓子倒回来,有心跟他过过手,刻意地压了他一两回,不见他生气,也不见他沮丧,倒是一次比一次还恭敬认真。
周信芳心里也合意了,又听玉芙说他不在上海长住,不过是生意人热衷票戏,此时才明白他为什么不挂牌子,是不夺前辈名声的意思——于是连同行那份竞争的心也没有了,全化成欣赏,回过头来还跌脚可惜:“行里的水平、行里的能耐,做什么票友?他要是常常给我搭戏就好了。”
玉芙笑道:“也不知头两天嘎调压人的是个谁?”
麒麟童乐了:“是不是真金,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露生一句话不说,乖乖地端了一壶热茶过来:“师父喝茶,周先生喝茶。”
麒麟童笑道:“姚兄好眼神,收你这么个伶俐徒弟,怪不得把你当个心肝,费尽口舌地推荐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