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舞台(1 / 2)
在后来许多艺人??回忆里,这次首演有太多太多难忘??事情,要说可以说一整天,每一件都?是可以端坐开讲、令听众肃然起敬??。但对于?金求岳而言,这天??情形居然跟结婚有异曲同?工之妙——他六点钟就起床,洗了个澡,和露生各自换上?一周前就挑选好???礼服。两人在熹微晨光里,对了一遍今天需要准备??发言,又看这个带了没有、那个带了没有。七点钟集合吃了个早饭,然后“新郎”和“新娘”就不见面了。
汽车把他们带去两个地方,露生先去剧院,求岳前往记者会现场,会同?驻美?使馆??人员进行采访??工作。求岳今日是难得??隆重,上?辈子吊儿?郎当了二十多年,竟是从未这么齐整地穿过燕尾服。
胡适见面就打?量他笑道:“从前在北大跟你见过一面,那时?候就觉得你是个衣服架子,人群里最是引人注目——一转眼十年了!”
中方带团??不是顾维钧,这让金总有点意外,明明谈判??时?候顾大使还在美?国——再?一想情理之中,金总心道要论外交舌辩,当然是顾大使牛批,但要论艺术修养、文化推广,顾大使可就得往后稍稍了,毕竟人家胡适文化名人嘛。
只是一听胡先生跟他谈交情,仿佛跟过去??金大少?还认识??样子,金总不免有点心虚,藏着忸怩道:“是是,时?间过得好?快鸭。”
胡先生春风一笑,抬手请他先行:“多年前??旧事,那时?你也年轻,不记得是正常??。其实这次你们来美?国,蒋夫人本是约了我来做剧本??翻译,因那几天忙,未得分|身,原本十分抱憾——到底我们还是很有缘分。”天气太热,两人脸上?都?挂出薄汗,胡适拿手帕擦着汗道:“待会??采访都?很简单,今天你我??任务,主要就是陪伴总统,为他做个翻译、讲讲剧情。这方面你更熟悉,如?果有讲解不通??地方,我再?为你补缀。”
求岳也拿手揩汗:“我只是没想到,晚上???演出居然要从早上?就开始折腾,这比结婚还累啊!”
“你没有结过婚,又知?道结婚累了?”胡适打?趣他,“国事活动,历来如?此,若是太简略了,那么反而显得两国都?不够郑重。”
“我是担心总统他老?人家吃不消,看来政治家没点体力是不行??,就这吃吃玩玩没什么压力??活动,整一次我还行,总统天天整,换我我要怕??。”
胡先生不禁大笑出声:“你怎么越活越年轻?怪不得大家都?说你脾气像小孩儿?,总想别人不会想??事!”
求岳笑道:“您怕我等下瞎讲话,是吧。”
“这却不至于?。大凡性情天然??人,紧要事情上?都?有一点就通??灵性。况且总统下午才来。”胡适笑道:“今天不是什么剑拔弩张??场合,美?国人在民主平等这些事上?,到底还是先驱,误会既已解开,又有总统那番话在,你也不必担心他们再?生风波——总之大家和气就好?。”
“……”
金总觉得这老?哥怎么有点儿?精美?倾向?瞧你把美?国吹??!又不记得他们怎么走私白银跟我们落井下石了是吧,要不是你老?弟我拳头铁,今天哪有好?脸色给你看。
不过翻过来想想,落后??向往先进??,专|制??向往民主??,也都?是时?代使然。蒋光头和美?国财阀们大哥别笑二哥,各自都?有槽点。金总不欲在这个时?候跟胡先生辩论灯塔??真假,心思放在正事上?,他暗暗祈祷待会??记者会不要闹什么幺蛾子。
顺顺溜溜地走完过场吧亲们!这大热天??。
事实证明他想多了,金总难得小人之心,不料记者们居然君子之腹。采访和招待都?是笑眯眯地搞完了,唯一美?中不足??是下午??采访又是集体拉去草坪上?,热,还蚊子多,罗斯福可能?是对谈话气温有什么特殊癖好?吧,冬天烧炉子夏天烤太阳??。又或许是拜总统这一通折腾,所有记者都?没心思多捯饬花招,毕竟采访你要去日头下面蹲着,照完了才能?回太阳伞里乘凉。
大家谁也别亏待自己,圣意都?摆在那了还不懂吗?叫你少?晒太阳少?说话,多喝可乐多划水。
总而言之,一天??时?间就在香槟和可乐??气泡里飞快地过去,转眼已经是夕阳西下。成群??车队按着序列一班一班地开出记者会??场地。他们要开往赫伯斯特剧院。
满城华灯照亮了这座古典式样??白色剧院。
求岳从车窗里遥看灿烂??晚霞,觉得它很熟悉,那时?和露生从宝华山上?下来,情景仿佛,后来和石瑛去句容野钓,回来??绯云也很相似。人世间??种种就像天地间??一出戏,是天与地藏着??烟火心事,日落不是道别,是揭幕。
演出要开幕了。
且说露生这头也是忙了一整天,上?午配合着检查了所有演出??道具,确保对演员和总统都?安全?无虞——其实已经检查了四五遍,这一遍却是不能?省??。好?在午后诸事皆毕,大家吹着风扇,饱饱地休息了半天。日落时?接了通知?,各自装扮起来。
于?是剧院后台一忽儿?变得很像盛遗楼??后院,也像天蟾舞台??化妆间、又或者是崇林社??后场——翻开??衣箱子,随手搭放??家伙,胭脂、水粉、油彩,满桌子都?是,亲切??琳琅满目。
这情景是能?让伶人们忘却紧张和疲惫??,他们能?在高一声低一声??胡琴和笛子里,细辨出听戏人飒踏??脚步,这方是真正??前奏,比锣鼓丝弦更添一重。中国戏??后场儿?永远是这么热热闹闹,没一个人不伸两下筋骨、没一个人口里不哼两声——你看这和鲜花店往包扎好???鲜花上?撒露水是多么相似,也和珠宝店用天鹅绒擦一擦戒指多么相似,他们??身段和声音就是人间??鲜花和宝石,挑帘子前??这一刻,花要带露、玉要完璧。
徐凌云从前面跑回来,扬声道:“快了、快了,诸位预备齐了?外头讲话了。”
他们听见麦克风调试??电音,一阵掌声,然后是漫长??讲话。因为是英文,谁也听不懂,但这些日子听人说洋文多了,都?稍通一二。俞振飞笑道:“我来给你们翻译,‘采纳’是中国,‘阿美?利坚’是美?国,“坑鬼条儿?来婶子”是‘祝贺祝贺’。”
众人哄然大笑,几乎拿不住笔,又道:“可见繁文缛节这种事,哪是中国才有?美?国官老?爷讲话,也是这样没完没了??。”且问露生:“你是见过总统??,这个讲话??是他还是别人?”
露生扶着耳朵辨道:“不大像他,他是有年纪??人了。这人洋文一板一眼??,不像外国人,倒像咱们中国人。”其实外面是胡适在致辞。
沈月泉道:“各位收收心,咱们俱不是没见过大场面??人,周先生、俞公子,万人空巷??场面也都?见过了,玩闹归玩闹,手上?功夫别松,且都?起来活活筋骨,别叫这些不通文雅??蛮人小看。”
大家称是,装扮好???就都?起来递一递把式。唯周信芳第一个出场,与沈月泉坐在一处,两人喝一壶淡茶润气。忽然又有人推门进来,大家回头一看,都?起身相迎:“金大少?怎么来了?”
求岳擦擦脸上???汗,笑道:“我来看看你们。”
他是趁着讲话??缝隙溜进来??——原本陪着罗斯福坐,应该乖顺如?鸡,然而金总一见舞台这熟悉??出将入相,不免又想起得月台那天??良宵好?戏,顿时?盼着快点让露生上?场。新郎官??心情都?冒出来了,屁股在椅子上?就坐不住。
总统看他辗转来回,问他:“你要去洗手间?”
金总诚实道:“我想去后台看一眼……”
“去监督吗?”
“呃不是,就是想看看。”金总不好?意思说自己是想露生了。
总统莞尔一笑,摆摆手叫他去,又调侃道:“快点回来,我需要你??说明。”
“回来回来,肯定回来!”
两边官员都?颇觉好?笑,大闹华尔街??HelonKing和组织演出??HelonKing像两个人,前者阴险狡猾,后者像个憨批。美?国是缺了“英雄难过美?人关”这个成语,它简直是给金求岳同?志量身打?造??。
这么一搅和,气氛倒也不似先前郑重了,交头接耳地,他们谈论起舞台两边??银幕,这是以前??京剧表演没有??,歌剧和百老?汇??表演,也不大见过这样??布置。
金总一溜烟地窜进后台,后台是另外一番景象,热闹得像过节。见到求岳,都?起身问好?。求岳顺着他们手指??方向,在角落里找着了露生——原来在跟徐凌云递出手。两人都?把下摆束着,接抛一套短剑。
露生见他,倍感?惊喜:“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紧张不紧张。”
求岳自觉这话放屁,他在暖热??灯光里端详露生??脸,妆很浓,衣服??颜色也太艳丽,想象不出上?台之后会是什么样,但露生这样打?扮就是好?看,不是衣服好?看、也不是人好?看,是这种浓妆艳抹??状态好?看,浓妆艳抹在这一刻不是一个贬义词,它是对舞台劳动??一种具象??形容,浓是用心、艳是成果,和武士们闪亮??银铠有异曲同?工??妙处。
他目不转睛地看露生,口里道:“怕你们一天下来,还没唱戏就累坏了,”
“并?没有累着,都?这时?候了,谁还临阵磨枪?上?午陪大人们检查了道具,下午就都?歇着了。”
“又检查?他们不嫌烦啊。”
“查一查也是好???,横竖上?台前我们自己也要理一遭,有他们帮手,倒便宜。”露生见他定定地只是看自己,不觉有些害羞,别过脸笑道:“你从总统身边逃席,来了,又只说这些呆话——”
求岳憨笑:“你这眉毛怎么好?像歪了。”
“歪了么?!”
“有一点儿?。”
露生连忙跑到镜子前头,端详片刻:“没有歪呀……给你说得我疑疑惑惑??,怎么好?像歪、又好?像不歪?”探身问承月:“月儿?,你瞧我眉毛画偏了没?”
承月提着水袖过来,瞥一眼金大少?:“……我瞧不出。”
露生气得骂道:“你是个饭桶。”
众人闻言都?笑,又都?看白老?板??眉毛到底对不对,这个说“似乎是斜了那么一丢丢,上?了场子谁在乎这个?”那个说“柳叶眉就是这么着呀,我看没毛病。”七嘴八舌,各自评论。
求岳在旁边小声地建议:“要不我给你重画一个?”
“你来画?”
“呃……那什么,你自己画也行。”
露生看他期期艾艾??样子,忍不住一笑,把笔拍在他手里:“画吧!可别画错了!”擦去半边、仰起脸来。求岳道:“你闭眼。”露生道:“闭眼怎么画?那不是一个高一个低了吗?”求岳又进入知?识盲区,“哦”了一声,恍然大悟:“那你别动,我画了啊——”
蘸了油彩??笔锋,柔软地在眉端停了一瞬,有一点像亲吻。
偏外头有人拿英语喊:“金先生!请您回去!第一排??席位不能?空缺!”
求岳急得顾头不顾腚,前面屏气凝神、在眉头上?用功了一万年,怎么眉毛这么难画啊跟想象??不一样啊化妆??是不是人均大画家啊?后面被迫果断,他妈??不就是一条横线吗——好???横过去拉闸完事!
画完看看,还挺是那么回事儿???!
他把笔戳在露生手里,答应了一声,转身要走,忽然小跑回来,端着露生??脸,又看一遍,由衷地说:“我??宝贝真好?看。”
说完他就跑了。
什么叫王八蛋?忙得不可开交??时?候冲进来搅屎,然后跑了,这就叫王八蛋!
露生见他出去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笑——对着镜子看看,果然还是画歪了。自己画??是向下去??,求岳??眉毛是往上???。笑了一会儿?,拿毛巾把自己??那边擦了,画成和求岳一样??——仿佛更英气些。
而锣鼓班子已经就位了,琴师和笛师们也起身了。
金总跑回席位??时?候,演出将将开场。
胡适已在总统另一侧坐下,台上?正是一列一列??宫女?和朝臣在走场子,一通锣鼓,麒麟童扮着越王上?场。胡先生口角春风:“这也是中国现今非常有名??表演家,周信芳,帝王、忠臣、以及各种成年男子,都?是他很擅长??领域。”
麒麟童蟒袍金冠,威严肃穆,只见他行到台中亮相,洪声唱道:
圣禹开基,神工留迹,千年王业犹存。宿承茆土,吴越隔江分。运值春秋季世,天王远、政令纷纭,看邻境、干戈正起,东海泣波臣。
缥缈孤城海上?居,萧条霸业继无余。夙传宛委山中瑞,犹佩当年金简书。西阪楚、北连吴。雄心未远竟何如?。他年匡济尊周室,始信东南有丈夫!
接着便是念白,自明身份。胡适又向总统低声讲解:“这是越国??国王,他们和隔壁??吴国关系不好?,一直打?仗。吴国强、越国弱,所以越国国王在寻求有能?力??大臣,想听取他们??意见。”
总统笑笑,指着墙上???幕布道:“我能?看明白。”
原来两边??银幕上?投影着说明,这正是台上?越王??主意——既然资金充足,不妨调设两台露天电影机。在剧场两边??墙上?挂起白幕,把翻译后??英文说明放映出来。
效果拔群。
总统津津有味:“这位国王是一个有头脑??领导者。”
你不愧是政治家,看个戏都?要抱团。
故事就这样展开来——越王在宫中小宴,吴越世仇,他询问大臣范蠡,有没有好???计策,能?够一举打?破越国现在??窘境呢?
范蠡回答,这件事不能?急进、只能?缓图,微臣正慢慢地为陛下寻求一个解决??办法。
越王拈须颔首,叹息道:虽春和景融、边烽稍熄,但弱难御强,若不早定计谋,只怕终被强梁侵侮!
求岳看过麒麟童??戏,王亚樵也喜欢看,他们当年在天蟾舞台听过他唱??鹿台恨,那时?他扮演比干,面目举止中便带一种刚烈耿直??性气;麒麟童也唱过浣纱记,从前是扮演里面??伍子胥,自然也是忠肝义胆、忍辱负重??类型,求岳以为这些角色,都?是有点周先生自己??性格投射在里面——不想他演勾践,也能?如?此传神。
勾践应该是什么样?你要问文盲??金同?学,金同?学是铁答不上?来??,但完璧??表演之所以被称许为完璧,那就是它能?让你初见便知?这一定是最佳??诠释。麒麟童刻意地没有完全?挺直腰板,而是微微地伛偻,腰身伛偻但脖颈挺直,他用身段来诠释这个复国之君卧薪尝胆??性格。加之他那苍凉遒劲??唱腔,从容沉稳??帝王气度,若是国内开演,此时?必有人高呼喝彩。
——可是剧院里静悄悄??。
求岳觉得这不正常,太静了,不像是个看戏??场面。他上?辈子??妈是个典型??附庸风雅,逢年过节,喜欢带着儿?子去国外看看表演(主要是发朋友圈,赢取一排“王总高雅”??点赞),悉尼歌剧院和旧金山歌剧院,老?妈也都?抓着他去过。“上?流社会”看表演??情形,求岳经历过,所以知?道他们其实没这么安静,礼仪这种东西在权贵阶层总是被保存得很好?,他不信八十年前??观众会因为更有礼貌而静得像群死鸡。
他看看罗斯福,总统神色如?常,保持着兴致勃勃??状态,他又看其他??观众,太黑了,看不清他们脸上???表情——而直到目前为止,金总简直像个摆设??花瓶,一句帮忙??解说都?没有,全?程是胡适在carry。
要是传到蒋光头耳中,光头必要骂:“娘希匹,闹事??时?候一套又一套,这时?候像个木头!”
但凡动动脑子都?不该叫金总来当解说好?吧。
不叫他解说,倒不是因为他文盲,而是“关心则乱”四个字??缘故。金求岳根本分不出心思去给罗斯福当解说员,在别人看来这是一场演出,而在他看来,这是一个攻城略地??战场。黛玉兽只能?胜、不能?败,但他到底能?不能?赢,求岳心里根本没底。
他看过露生??排练,然而这个“看过”就跟视频手工教程差不多,加亿点点细节。露生哪有时?间让他通观全?貌?他看到??都?是这样或那样??片段。
所以临到昨天夜里他还在担心,担心昆曲对不上?这些美?国傻子??胃口,京剧好?歹还有个热闹可言,昆曲咿咿呀呀??,怎么办?
你看现在不就是吗?麒麟童唱??这么好?了,就连粗通皮毛??金总都?知?道他厉害,操蛋??是这里??观众其实连皮毛都?不通!
观众冷漠??反应着实不是一个好?信号,无论搞多大事都?不紧张??金总,头一次如?坐针毡,紧张得想哭。
其时?台上?范蠡正唱:“柳舒花放、春和景明,暂解印绶、改换衣裳,潜游田野。”
他以游春??步伐退场,灯光暗了,序幕结束了。
短暂??寂静之后,轻轻地响起一声脆笛,舞台上?起了干冰??烟雾。
台下??人们发现幕布换了——像天也像水????柔和??碧色,隐隐地画着青山,随之而来??是轻快??笛声,起初如?空山幽响,断续一声,渐渐地便如?鸟雀争春,使人感?觉到这是远离宫廷??乡野之中。
云霞一般??烟雾散去,舞台深处现出一个娇小??身影。
徐徐向台前行来,她渐渐地近了,缓缓明朗起来??灯光把她??身形勾勒得清晰,连她头上???小花、绣鞋上???绒球,都?看得清了,就在这一瞬间,求岳心中暗呼一句“绝了!”
而观众们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睛——这和他们想象得完全?不一样。
平心而论,要让当时?在场??任何一个观众去设计这场演出,绝大多数人会想,为国家献演??,一定是一场大戏。那么它??女?主角,也应该是派头十足,有神明或女?王??气势。
不能?怪他们要这样想,因为过去访美???中国戏剧,女?主角一向以端庄、优美?,珠翠琳琅??形象出现。就连这次演出??宣传也是如?此这般地染足了劲头,你看外面那些迎风飘荡??彩旗、橱窗里张贴??海报——所有人都?以为会是天女?散花那样广袖长衣??仙女?,不料却是这样一个轻罗短打???俏丽姑娘,一身青衣,从水墨画就??山水里来。
她是倒着走出来??,摇摇摆摆,还有一点蹦蹦跳跳,不知?怎么好?像就在这个舞台上?长大似??丝毫不见局促,又或者,这舞台其实就是她??家,是近在眼前??越国水乡。观众们从她顾盼??背影里,看到盛开??桃杏、又看到早啼??春莺,这些都?吸引小姑娘??注意力,所以她那翘首乱看??散漫样子让人意会了。
这时?候莺鸣似??短笛也响起来了,轻轻地,还伴着鼓点,像细雨打?在花瓣和罗衣上???轻柔、也像浣纱溪入太湖里??涟漪,姑娘倒行至台中,仍不肯回头以面目示人,她是出来玩乐??,笛声化作??鸟儿?她要追、鼓声化作??蝶儿?她也要扑,笛和鼓以精灵??姿态围绕她身边戏耍,她轻灵??身段在舞台上?飞舞。不知?是惹怒了哪只暴躁??野雀,一阵吱吱哇哇??扑打?,少?女?躲闪不及,掉过身来——亮相了。
像春山烂漫??野花,她向人们粲然一笑。
台下??观众们都?甚良好?教养,不会起哄,也没有国内“碰头采”??认知?,只是这个亮相确实俏到他们心里去了。和想象中可爱??东方少?女?一模一样,有过之而无不及??,还有这个年纪十足十??天真稚纯——因此不约而同?地,低低??赞叹像暗流在剧院里翻腾了一瞬。
他们也才看清,这少?女?手里擎着一把宝剑。
她娇憨地伸了个懒腰,随手舞出一个剑花——没有舞好?,剑从手里飞脱出来——可是很巧妙地,微一探身,那把剑又听话地回到她手里。观众有些想笑,其实知?道这是设计好???,但这个精巧??功夫确实值得以会心一笑来称赞。
姑娘好?像听见台下??暗笑,颇觉没面子,娇媚地横过一眼,再?挽一个剑花,这次可就大拉闸,这剑有心跟她过不去,人向前而剑向后,再?一次地甩脱出手,剑当啷一声掉在台上?!
观众们错愕了,这是演砸了吗?
小姑娘尴尬地摸摸头上???花儿?,生气地走回来,左转两圈儿?、右转两圈儿?,不免恼羞成怒,跺着小脚把剑踩了一遍——宝剑是有格??,踩这头、那头便翘起来,踩那头、这头又翘起来,她愈踩愈用力,滑稽中藏着些巧妙??手段,逐渐脚尖上?着力,微微一踢,剑随脚尖飞起,这一次稳稳地被她夺在手里,横身飞燕般一个探子——好?漂亮??剑花!
一剑破空,前排??观众甚至听到了剑啸。
罗斯福忍不住极轻声地向求岳道:“纯熟??技巧,他表演得太好?了。”
然而金总完全?没搭理,金总内心在高潮,金总心说这就算好??!马上?还有更好???——围观过??排练选段此刻终于?在他心里组合起来了,他明白露生要怎么演了,那一段精心练就??剑舞就要来了!
它是第一次面世,但有幸观演过排练??人已经在心里将它定义为“名段”,它是毫无疑问??名段——露生在排演这一段??时?候,专程请教了梅兰芳,梅兰芳道:“剑舞??名段,一个是虞姬辞霸王,一个是百花公主赠宝剑,但这两个都?跟你要表现??东西不合式。虞姬重情绪,功夫上?都?要省略,因为人家看??是你一个悲情,不是你手头花哨功夫;百花公主呢,要俏式,还得有点儿?闺阁风度,不能?失了公主身份。”
露生点头:“越女?跟这两个刀马旦都?有区别,她这个剑上?功夫是看点,一定要飘逸,要舞得锐气,舞出神乎其技??效果来。”
这是内行人请教内行人,不谈做工也不谈套路,完全?是谈意境。剧场里仍是寂静,而这一次??寂静不同?于?之前,它源自观众们情不自禁??屏息凝神。越女?开始舞剑,她??动作极缓,但是行云流水,你能?从那曼妙??身段中感?受到风??流动、水??流动,她从玩耍??心境里沉静下来,循序渐进地从冥思??缓慢到纯熟??畅快,无琴无唱,纯以鼓点和笛声为她合拍。求岳心中立时?涌出四个字——卧虎藏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