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9、焚稿(1 / 2)
汪兆铭介绍了三个日本代表,那三人便要起身鞠躬,身子还没?弯下去,骤然间“啪啦”一声脆响,金忠明将手?头的瓷杯照着汪院长摔了过去!
滚烫的茶水泼得?整个圆桌上的人站起来退避。
“那边银行的经理,我不认得?,我不管,什么?实业社的经理,我也不认得?,也不管。”金老太爷指着铁锚的方向?道:“你,姓加藤的,当初你来我家,怎么?样?的三叩九拜,打躬作?揖,求着我赏脸见你一面,连你自己的祖宗都不顾,叫我老祖宗,你还记得?么??”
加藤颜色不改地?回道:“此一时彼一时,老太爷一定也不会想到,我还有和你坐在一张桌子上的时候。”
“你和我坐在一张桌子?你怎不问问自己配不配!”金忠明大怒大笑:“你连我家养的戏子都去讨好,又是送绸缎、又是送衣服,他下九流的人,狗一样?的东西,也没?把你放在眼里。你若有些?骨气,当初别做这乞丐般的事情,倒还算有一二分脸面,你在戏子的门口摇尾乞怜,给唱戏的一路轰出?门去,全南京城都知道的事情,看?你不似脊梁骨被抽了的好笑!你也好意思坐在这儿?跟我们说话?”
汪兆铭用手?帕擦着脸道:“金老太爷!话不可如此说,现在已经是新民国了,人人平等——”
金忠明拿拐杖捶着地?道:“汪院长也知道这是民国,不是满洲国!”
汪精卫预料到了众人的愤怒,但没?想到金老太爷倨傲如此,他行政院长的颜面是半点不顾。面色铁青,不能置一词。
金忠明大声道:“松义扶我起来!”
齐管家一直陪站在身后,闻言弯腰扶着太爷起身,金忠明将拐杖抛于他手?上,排开众人——与会的人哪有坐着的?皆是瞠目而立,见金老太爷颤巍巍走来,都让开道路。太爷走到圆桌半腰处,拣一把椅子,面向?汪兆铭和日商,四平八稳地?坐下。
他向?空拱手?道:“老朽不才,世代读书务农,到我这一辈,虽然无能,也是三榜进士,金笔御点。我内人祖上满门忠烈,康熙爷恩赏荣耀,我随孙大总统起义平乱、打过张勋、打过袁世凯——非是我拿身份压人,前朝今朝,我配得?上在这里说话。在座的各位也都和我一样?,哪个不是一方郡望、乡绅乡贤?哪个不是祖宗荣耀、我辈扬先?”他指对面日本人道:“这些?小国蛮夷,贩夫走卒之流,汪院长要抬举他们,我们不便伤你的面子。但君子相谈,当与君子,岂能与小人同席?我不论他书读过几何、祖上有何功绩,只?看?他品性猥琐,一旦生意落败便连囊气也无,恨不得?跪下来求人,这样?没?脸的东西,和我们说话,岂不把我们几代人的脸面也都侮辱没?了!我家下三等的使唤人也比他高贵些?!”
齐管家极有眼色地?递过乌木拐杖。
金忠明拄杖回身,向?众人道:“愿自降身份,和他们同席的,但去那边坐着,不愿辱没?祖宗的,就坐我身后来!”
一言之下,众人心中大感痛快,心头都是狠出?一口恶气!
满清遗老的作?派居然可以这么?爽彻人心!
荣德生和穆藕初都是大松心头一口气,之前皆忧虑金忠明老迈庸懦,坐在这里不像尚方宝剑,倒像个磕坏的玉玺——还是心太急了,太焦虑了,不到时候人家不发动,老封君到底是中用的,孩子烈性,爷爷能怂吗!
两?人相顾一眼,正欲举步,忽然有人拖着椅子,铿铿铿在金忠明对手?放下了。
众人定睛一看?,都是一愣,这是哪个?
沈宝昌青筋暴起,也不管旁人暗议纷纷,憋着气大声道:“坐!他们坐,我们也坐!”
——须知金老太爷的话,于众人而言,其实不过是扬眉出?气,唯独碰在沈经理心上。他祖父扬州主簿,父亲知县知州,长兄更是光耀门楣,历任财政内务次长、两?省省长。沈经理心道我在商会里不过小小卒子,身份也比你们这些?打跑了的日本人高贵,凭什么?你们傲倨主席,我们在下陪座?
难道就凭你们占了东三省、占了河北?既然对坐谈话,怎能与贼同席!
众人虽不知这底里,看?他激愤,亦觉奋然。章乃器一声不响,把椅子挪到沈经理身后,张嘉璈也随他落座。荣穆二人以手?相请,都在金忠明身后坐了。江浙的商人们皆生同仇之心,各地?代表亦生同仇之心,渐渐地?人群全向?金老太爷身后涌去,满屋子拉动椅子的声音,没?有人说话,但见房间里倾倒的沙漏一样?,半个房间或坐或站,或怒或忧的各色面孔,另一头却是空荡荡的,只?有汪兆铭和三个日商代表孤据一隅。
孔部长和宋子良左右为难的神色,意识上挪向?对面,屁股停在汪院长身边没?动。孔祥熙连忙站起来道:“何必如此?大家坐下说话,不要伤了和气——汪院长,你这举措很不妥当,今天我们谈国内的经济,怎么?能把日商带到会场来呢?”
蒋经国亦起身道:“汪叔叔,你手?上拿的是什么?政令,可否请来一看??我不相信我父亲会允许日本人参与今天的会谈,你有他的签字么??”
汪兆铭不理孔祥熙话语,但向?蒋经国冷笑道:“我是你的叔叔,但首先是行政院长,他是你的父亲,但首先也是主席、是委员长。建丰,你的称呼不太合适,想法也不太合适,怎么?中华民国是你一家人关起门来的事情,不容外人置喙么??”
蒋经国头上渗出?些?冷汗:“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
“只?是什么??难道我行政院院长的身份,会拿一个假的文件?”
他们你一句我一句,三个日本代表亦交头接耳,脸上似笑非笑的样?子,舔狗似地?围坐汪兆铭身边。那两?个年纪稍长的日语唧咕了几句,加藤利昭便放下茶杯说道:“蒋先生,汪院长,不必为了我们争吵,我们自己有话会说,我会说中国语。”
他方才以汉语和金忠明对答,虽是嘀嘀咕咕,已然令人侧目,此时字正腔圆的高声发言,便将目光全聚拢在一处。
加藤彬彬有礼地?起身:“中国的各位大商人们,觉得?我们作?为日本人,没?有资格坐在这里谈话。但就我们看?来,贵国也没?有很理清自己的想法吧!总理阁下拿出?的政令,国民居然不能够相信,公然地?质疑他,我们也觉得?很疑惑哪!”加藤笑道:“当然了,这是贵国的内政,和商业无关,我们没?有评论的资格,所以不评论。我想问的是,金忠明老先生,你非常激烈地?抨击我们,蔑视我们,认为我们无进入会场的理由——”
他狡黠地?狐视会场,胸有成竹地?微笑:“但据我所知,你并不是江浙财团的当主,就连金氏你也没?有决断的权力。江浙财团、安龙纺织厂,一向?是你的孙子话事主张,你列举的光荣已经是过去的光荣——你不经营业务、不过问生产,又有什么?资格来代表中国的商人们发言呢?”
“我不能代表?”金忠明拍着拐杖道:“真?是可笑!听你中国话很通,原来长幼尊卑,全然不知!金家是先有我、才有孩子,产业也是我一手?挣下,岂有我说的话他不听从?的道理?我在江浙商团说话不算——你问问这些?老兄弟们,我金某人说话算不算数?他们服不服?!”
众人惊诧于加藤流利的汉语,又听他指桑骂槐,让蒋经国脸上十分难看?,正盼着有人怼他一句,听金忠明如此说话,都你一句我一句应和:“老太爷说话不算?反了天了!孙子还能越过爷爷去吗?”
“你是什么?东西,也问太爷算不算?我们偏就服他!”
“够了!够了!真?是成何体统!”汪院长拍着桌子怒道:“在这里大吵大闹,成何体统?!有没?有把我这个行政院长放在眼里?别人话里话外什么?意思,难道听不出?来,能否顾全一些?体面,尊重一下我的在场?”
他向?两?边分道:“各位代表不要再吵!加藤经理也少说两?句!先听我说!”
众人心道你又算哪根葱?只?是这话说不出?来——刚被日本人指着脸骂上梁不正下梁歪,忍耐顾全蒋经国的脸面、兜着汪精卫的破脸,都忍气不言。
汪兆铭长了气势,见无人说话,走下主席位子说道:
“你们要分开坐,要割席立志,我允许你们这么?坐、尽管坐!我只?问问诸公,你们今天来这里是为了什么?事?单单就为了表明自己和日本商人势不两?立?若是今天他们不离开会场,你们就要为这么?点事情僵持不下是吗?”
代表们全是妈卖批的脸,这他妈是一点事情?
汪院长却是更加激昂的脸:“想起来了吗?我们坐在这里是要谈法币的事情,谈我们的经济,你们搅和政治问题是干什么??”他指着墙角的立式大钟:“已经十点半了,现在国家困难,中午可没?有宴会来招待你们吃吃喝喝!须知我们在这里僵持一天,就是陷国家于水火一天,陷国计民生于倒悬一天!你们口口声声,要名要利,不以名利为耻,我汪某人愧无可对,但我请你们想想,为了你们自己的名声、权势、财富,使得?万千民众苦无生计,为了一点与日本商人的陈仇旧怨,以众挟单、一意孤行,你们良心何安?于心何忍!对不对得?起你们顶在头上的列祖列宗!”
他抓着那封政令,在会场里走来踱去:“我告诉你们,今天把日本代表请到这里,是我的意思,国民政府的意思,这没?有商量的余地?,政府也不看?你们的脸色。方才你们跟我摊牌示威,那我也不妨就把话讲明——今天摆在你们面前,两?条路选。
第一,你们继续抱死自己那点产业,等着政府低头的那天,我也告诉你们这路是死路一条。主席已然和我达成共识,先救援国家的经济,再考虑其他问题,你们不要百姓,我们为天下父母,我们要管!五月份的时候中美对峙,法币不能落实,那时日本友商就已经向?我们伸出?援助之手?,表达了极大的善意,我和主席拟劝商界停止排日,可你们喧哗上下,不肯就善。那好,我们听从?了金明卿的意见,听从?了孔庸之的意见,给予你们时间,让你们和美国谈、和英国谈,谈来谈去,只?顾着谈情说爱,只?顾着宠幸戏子!令全国民众嘲骂愤慨——孔部长也极无能!与英国斡旋良久,斡旋了个什么?东西!”
孔祥熙骤然起身,垂手?而立,认罪地?一言不发。
宋子良也陪同起立。
汪精卫怒视他们一眼,又看?圆桌对面的代表:“所以我把第二条路摆出?来,摆出?来你们自己看?。我要敲醒你们一件事,那就是一味地?排外、自闭,对于我们目前急迫的现状是没?有一点点帮助的,这思路是完全地?自私、完全地?错误。”
他姿态铿锵地?向?金忠明转身:“金老太爷,你是清朝的皇亲国戚,应当比任何人都明白大清国是为什么?由盛而衰——不就是‘闭关锁国’四个字么??明强锁国锁死了,清强锁国也锁死了!唐为何强?万邦惠好,汉为何强?丝路通西。今天我们的政府、我们的主席、我们的行政院,没?有一个赞成闭关锁国,你们这些?遗老遗少倒自己锁起国来!
日本需要我们的货品,我们也需要日本的棉纱,日本的资金等着投资,你们又缺少资金来周转流通。你们的账面因为排日呆滞不能周转,你们的货品因为锁国不能外销变现——这都是图什么??为什么??”汪院长语重心长、沉痛的脸:“治国如治病呀!抱塞梗流,岂非苟延残喘?血脉畅通国体才能健康地?站立,我们要有中华的自信,要有中华的气魄和远见!
所以今天,今天我给你们指明第二条路,放下仇怨、放下过去的心结,我们的眼光应该放在未来、而不是过去。我希望大家能够摆脱对日资的成见,在商言商,银行应当一视同仁地?给予日商担保,诸位应怀着自信之心与万国商品公平地?竞争。”他奋然振臂,“只?要大家能够接受这个议案,我汪某人今天就承诺重议法币,开放兑换!”
真?有你的汪院长,能用最浩然正气的脸说最下流无耻的话。
在座的老财们脑子幸而是没?被门夹过,大家的智力水平都在正常线上,不然真?要被汪美男这一席话语说得?倒戈卸甲以礼来降。众人全是满脸问号,不料卖国还能卖得?这么?声泪俱下引经据典,一时之间居然难以驳正。
此时话头都在金老太爷身上,众人不自觉地?注目于他,见他气得?老脸涨红,都伸手?抚他顺气:“太爷不要动怒,有话慢慢说,慢慢说。”
孔祥熙也走到他身边,低低地?轻声地?安抚:“老太爷想想自己,想想孩子,有话好好说,话挤话地?气着了,孩子怎么?办?”
金忠明望他一眼,涨红的脸色逐渐泛青。
他望望众人,目光回到汪兆铭面上,似乎在酝酿一个足以振奋所有人的发言,张口几次,却又咽住,仿佛这话从?腹中出?来要烫着舌头似的。
众人先是忧心、俄顷转为焦急——你老人家倒是说话啊!这要酝酿什么??汪精卫那才学是中过举人留过洋的,广州府试第一名,他那文采天下皆知。可是文采好又有什么?用?说话如做人,品性为先、皮囊是末属。难不成还要现场做个八股来驳他?
刀刃还是要精钢,代替的始终不得?用,眼下这个针锋相对的局面到底不是七十岁的老人能代为处理——众人见他眼中悲愤之意,不好越过他的话头,心中却都禁不住想,若是明卿在这,哪有这些?踌躇?此时唯欲痛快响亮的一句话打脸,一句“他妈的”不就完了!恨不得?干脆担架抬了明卿到会场来,怎么?偏就这个时候病了!
——金总根本没?有病。
他被锁在金公馆的二楼,而这一次,没?有梯|子给他开挂了。
求岳在窗户上砸了又砸——没?用,外面铁条焊死了,谁他妈能想到民国居然也有防盗窗!再一想老虎窗本来不就是民国发明的吗?
放平时可能还挺好笑的,金总弱智笑话再增一则,但他现在笑不出?来。
前天,他在中央饭店和蒋经国谈话。说实话蒋公子并不是他心里最好的选择,用外挂来看?,蒋公子日后对我党并没?有什么?大的帮助,充其量也就是个促进两?岸友好的水平。但孙夫人和石瑛都劝他:“现在找他是最合适的,不要把问题再扩大化,先救起民生这口气要紧。”
从?历史?来看?,求岳愿意相信孙夫人;从?交情来看?,他信得?过石娘娘这个军师。
谈话的结果还挺愉快的,蒋经国拍着胸脯保证这次一定行,不免也透露了一些?促使统一战线尽早实现的积极愿望。两?人似乎又回到赴美前的那次会面,谈到兴浓处,还开了瓶红酒。正在咂摸对饮,服务生领着个人上来了。
求岳回头一看?:“齐叔叔,你怎么?来了?”
蒋经国和气笑问:“这位是?”
“是我爷爷的管家,从?小把我带大的。”求岳挺久没?见齐松义,心说家人到底是家人,这肯定是老头不放心,叫齐叔叔过来看?看?。
果然齐松义给蒋公子作?个揖,温声向?求岳道:“太爷叫我来看?看?少爷,要是这边没?忙完,家里送衣服过来,若是忙得?差不多,少爷回去换洗一下。如此形象,见人也不尊重。”
求岳这才发现蒋经国坐得?离自己有点儿?远,顺着齐叔叔的目光看?看?自己袖口,似乎油腻腻的发亮——终于意识到脖子上头上烘人的气味,嗯,劲儿?不是一般大。
蒋经国乐道:“你回去吧,这里该安排的都安排妥了,有我替你看?着,大可以放心好睡一晚。”他指一指求岳支棱的呆毛,“你是出?了名的美男子,该不会明天要这样?去见人吧?”
金总快乐地?闻闻自己,什么?时候我也是美男了?
他和齐松义走到楼下,叫车子送回榕庄街。齐松义道:“何必再去那里?少爷半年没?有回家,难道不去看?看?太爷?”
求岳听他话里有话:“爷爷怎么?了吗?”
齐管家的脸色藏不住了:“太爷怎么?了?少爷倒来问我,究竟是谁是他亲孩子?少爷在国外这么?久,回国来只?顾着生意上的事情,可知道太爷急得?吐血?他心疼你,不叫你知道,但为人总该讲些?孝道,中央饭店离家里又不远,你就是捡个空回去见一面也好!刚当着蒋公子的面我不好直说,现出?来了,换衣洗漱,怎么?榕庄街才是你的家,颐和路你就不肯回去看?看??太爷白疼你了。”
一席话说得?金总垂头听着,齐叔叔真?把他心说愧了。
:“我混账我知道,但是齐叔叔,你看?我这样?子,我从?四川刚回来,爷爷见了我不害怕吗?我自己照镜子都觉得?不像个人。”他低着头辩解,因为腿长,和齐管家并坐后排,就有些?折起来的难受,:“毕竟我常穿常用的都在榕庄街。你让我去整理一下,我干干净净地?去看?他。今晚我陪爷爷一起,我不对,我不孝顺。”
他目光低垂着望向?窗外,没?有看?到齐松义在他身后踌躇的神色。
两?人忙忙地?回了榕庄街,齐松义就在外面车上等着。露生也不在家,求岳便交待周裕,家里炖些?补品,明天给金公馆送去。自己换洗、刮了胡子,和齐松义一起往颐和路去。
那时他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因为已经不是头一次对不起爷爷了。
家里出?事的时候,他把他扔在南京,带着露生跑了;去句容的时候,他让老头儿?一个人在病房里呆了大半年;去美国,他说走就走了,让爷爷一个人在家牵肠挂肚,还不知道老头子怎么?吃斋念佛呢。
要顾全一个家真?是难,以为是很容易的事情,其实多半的事情是别人在打点,自己连点起码的孝顺都是日程表上排最后的考虑。
这时候也不敢想露生,有点什么?屁事就跟开挂有瘾一样?地?想着露生在就好了,金总觉得?自己很不像个男人。
夜色里,他提着两?包阿胶冲进金公馆——这还是周叔临时翻出?来的,自家看?望,提人参什么?的也太损了,倒是露生细致,常备着给太爷走动用的礼,炖好是来不及了,打了个包儿?给少爷提着。
金忠明在楼上的房间里。
窗帘厚厚地?垂下,满屋子的药气。求岳要去拉开窗帘,齐松义止住他道:“太爷不能见风,现在已经入秋了,老人吹风了不得?。”
求岳点点头:“我是觉得?空气不好,不能吹风就白天再开窗换气吧。齐叔叔你去忙你的,我陪爷爷说说话。”
老太爷原本大约是睡着,两?人说话走动,他睁开眼睛问:“安儿?来了么??”
求岳连忙趴到床头上:“爷爷,是我,我回来看?你。你怎么?生病了不告诉我呀?现在好点儿?了吗?”
老太爷似真?似幻,有些?不敢信的表情,看?了孩子半天,缓缓地?拉他手?道:“孩子,委屈你了,狼心狗肺,都对不起你。”
他生气也好、怪责也好,都好过说这句疼人的话。
——委屈是亲人面前最委屈,哪怕这个亲人是假的。
求岳是真?的想哭,趴在爷爷床头,不敢掉泪惹老人伤心,哑着嗓子给他掖被:“没?事的,都过去了,明天蒋经国跟他爸说说,这事就过去了。”
金忠明神情复杂地?看?他,只?是叹气,叹了半晌,攥紧孙子的手?:“你的命不好,什么?苦都让你吃了,好的事情,轮不到你。我也想劝你为自己想想,我年纪大了,劝不得?你。”
“爷爷别说了。”求岳听不下去,越听越扎心,三更半夜的难道祖孙俩在这抱头痛哭吗?给金忠明顺着气道,“过去的事不想了,啊,别想了,做生意谁也不能保证一帆风顺的,总是有起有落。我也不是非要当那个领头羊,你不用为我难过,我真?的没?什么?。”
金忠明老浊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你当真?这么?想?”
求岳嗐气道:“乐观嘛,对吧,乐观总比悲观好,想开一点,别气着自己。”他又给爷爷掖掖被角——唯一表达关心的动作?,除了这个也不会别的了,“睡吧,我看?着您睡。”
“要不嫌我老,你靠着我睡一晚吧。”
“嗯,我靠着你,怕冷我暖和。”求岳笑道,“我这还刚洗的澡呢,好闻!”
他疲倦极了,金忠明那张海绵大床又软和得?出?奇,说是靠着,沾着枕头就睡着了。其实也是依偎在亲人身边,孩子般的安心。
等他醒来,一切都变了。
第二天早上的房间里空无一人,金总是凭着一点警觉的生物钟,没?有一觉睡到傍晚。他睁眼看?到座钟已经指向?九点,惊得?弹簧一样?从?床上蹦起来——还好,迟到个半小时也不是什么?大问题,现在飙车往财政部赶也还来得?及。
他一面找他的外套,一面向?外面恼怒叫道“怎么?不喊我起床?!”
奇怪的是外套不见踪影,裤子也不见了,不知哪个操蛋的下人给他裤子脱了,上身也换了件睡袍。他穿着内裤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心里觉得?有点不妙。
金家的规矩,少爷嚎成这样?了,早该鱼贯而入的丫鬟捧着东西过来伺候起床。
——没?有人进来,整个金公馆死一样?的寂静。
顺手?拉开窗帘,窗帘后的景象把他看?傻了——昨晚黑灯瞎火,谁也没?想起来抬头去看?窗户,现在天亮了,窗帘拉开,原来外面密密麻麻,钉的全是铁条。
他冲到门口去,试图拧动门把手?。
锁死了。
中山北路的财政部大会议室里,谈判仍在剑拔弩张地?进行着。
剑拔弩张,但空气凝滞。
千言万语堵在各人心头,千头万绪在他们脑中一团乱麻,行政院如此强硬的态度令他们始料未及,如此措手?不及的局面也是他们根本没?有想到的。
金忠明老迈的手?逐渐握紧,中风后的脸也愈发歪斜,荣德生见他情状不好,恐他旧病复发、别是要厥在这儿?了!一步赶上,就要看?察。
不料金忠明拄着拐杖站起,含糊迟疑地?问道:“只?要同意日资进入,你就同意法币开兑?”
众人全愣了。
你怎么?说这种话?你是气糊涂了还是急糊涂了,问这种话!
荣德生原本要轻拍他肩膀,一怔之下,手?停在半空上下不得?,几乎以为自己听错:“老世兄你说什么??”
金忠明脸色难看?至极,放开口齿,又问了一遍:“是不是,我们今天不和日本人计较,你就能开放法币兑换,这事就算完了?”
一众代表人都傻了,太爷你具体指哪个“完了”?完事了还是完蛋了?!大家全指望你说句坚硬话,怎么?你老人家硬了半天,到这儿?却软了!
“我不同意!我不能同意!”寂静之中,有人骤然大喊出?来:“今天要我死在这儿?,我也不能同意!”
众人错愕看?去,只?见沈宝昌高举着茶杯,那里头的水是早洒得?没?了,歇斯底里哭道:“轮不到我讲话我也要讲!我受够了,受够了,什么?中华气魄!什么?自信自强!都他妈是屁话!屁话!汪院长,各位老爷、大人,还有那边的他妈的日本人,知道我四弟是怎么?死的么??你们知道么??九一八事变,东北沦陷,我四弟那时就在关外做事,大家合议了和日本人绝交,不在他们的银行做事、不跟他们的商人往来,结果他们干了什么??他们拿枪逼着我们开工!我那四弟、我那可怜的四弟,老幺呀!家里顶小的孩子,就因为不顺他们的意思,不愿意上班,给他们开枪打死了!留下个二十岁都不到的寡妇,连孩子都没?有!”
他又怒又痛,已是忍无可忍:“汪院长,这叫陈仇旧怨?这血仇是永远记着!我沈宝昌无能,赚钱没?有门道,做事也上不得?台盘,但你叫我们跟仇家笑脸相迎地?做生意,谁能忍下这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