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 7 章(1 / 2)
胡兴德是在镇子外的老树下被找到的。
井绳结成死结搭上树桠,下面摞了石头,就差把头伸进去。
几个力气大的年轻小伙把人制止住。
上了岁数的老人儿也被惊动了,数落他:“你有几条命够折腾,小豆芽和她娘你不管啦?”
胡兴德先是愣,丢了魂儿似的任人从石头上拽下来,听到“小豆芽”,才讷讷地动了动眼珠子,疲倦的目光扫过众人,良久,像抽出最后一口气般颓坐在地上,单手盖住了通红的眼。
和豆芽儿娘的歇斯底里不同,胡兴德只在手缝里溢出些潮意。
他手支着眼眶,整个人佝偻在地上,像被生计、科考、功名一同压弯了腰,磋磨得不成人样。
凉晴站在人群中,沉默无言。
若说刚才在小豆芽家,目睹豆芽儿娘寻死腻活,她尚且能抢回她的命;现在面对胡兴德,她觉得无能为力。
她偏开头,不想去看。
沈昭负手立在不远处,目光没有完全聚焦在胡兴德身上,看起来所有所思,不知道在想什么。
胡兴德到底是个男人,在这众目睽睽下掉眼泪,也觉得丢人。
他使劲搓了搓脸,让表情看起来不那么僵,然后起身往人群外走去。
看这样子,夫妻俩的死志都已去得差不多,接下来应该不会再来一出灌煤油和上吊的事。
老人让大家伙该回家回家,别总是凑热闹。
其实是让胡兴德免得面对这么多人。
人陆陆续续地散了,凉晴也正要离去,却看见沈昭朝胡兴德离开的方向去了。
她叫了声:“沈昭?”
沈昭顿住脚步,回头看她。
凉晴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猜他大概有话要对胡兴德说,大约还是科考方面的话。胡兴德刚被救下,这个时候实在不宜再受刺激。
但她莫名觉得沈昭应该不会不懂这个道理,他做事似乎比自己要周全。
于是,把人叫住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
沈昭见她不说话,便招招手,轻声道:“你也来。”
凉晴犹豫片刻,还是跟了上去。
胡兴德没有立刻回家,去了他平时念书的小木屋。
乡下人不去书院的通常会找个僻静的地方,早起晚归,远比在家待得时间长。
胡兴德早年在木屋读书,豆芽儿娘那时还很支持他,一天三顿往这里送饭,他有时候看书到深夜,豆芽儿娘就往这送衣送被,怕他冻着。
他一考数十年,在木屋里度过的时间比在家里还多。
沈昭的确是来找胡兴德的。
木屋没插门,他和凉晴直接进去。
里面陈设依旧简朴,最引人注目的便是角落里摞得厚厚几打纸张。
胡兴德坐在窗前发呆,窗外的春去秋来,他看了十年。
沈昭倒了杯水,放在胡兴德面前。
胡兴德嗓子干涩,却不想喝,读书人的礼节刻在骨子里,他勉强道:“多谢。你看着眼生。”
沈昭说:“外乡的。”
胡兴德:“怪不得。”
沈昭跟凉晴对视一眼,胡兴德没有想象中的脆弱,愿意主动开口是好事。
起码交谈起来不用太收着。
“一般人心灰意冷,总会不愿意再看到相关事物,以免触景伤情。”沈昭慢慢道,“你却愿意再次回到这里,可见心态甚佳。”
胡兴德苦涩一笑,他要是心态佳就好了,他要是心态佳就不会寻死,就不会考了这么多年依旧是个落魄书生,差点家破人亡。
沈昭这话就是在引导他。
人在斗志昂扬时第一次落榜,可能会极度失望。
第二次,自我怀疑。
第三次,逐渐麻木。
……
胡兴德十年科考,为什么偏偏在这次考试落榜后发疯,想到去死?
沈昭不是没见过六旬老翁还在坚持参加科考,各个年龄段的人他都见过不少,即便每个人受打击后抗压能力不同、心态不同,胡兴德这么异常的举动也让他嗅出了些不同寻常。
或许另有隐情。
“可有难言之隐?”沈昭依旧引导着。
凉晴此刻也看出来了,事情原委怕不但是“落榜崩溃”这么简单。
她也道:“胡叔。”
胡兴德叹息了片刻,到底是被这声“胡叔”软了心肠,他从木凳上站起身,走到墙角处抽出一张写满文章的黄草纸,递给沈昭。
沈昭接过来看,吃了一惊。
草纸上写的正是今年正阳县乡试题目中,进士科时务策试题的答案。
而落款时间,竟是乡试的前一天。
“这……”
沈昭思绪如飞,这若不是泄题,便是押中了题。
科举考试和如今的高考、公务员考都不同,前者出题范围广,试题变化大,没有专业的先生分析,一道时务策可能从农考到商、从商考到士,随便一处现象,都能演变成试题,极不好压中。
沈昭最清楚这点,因此看到胡兴德的答案,才会如此惊讶。
“不是泄题。”胡兴德说,“是我押中了题。”
凉晴自然也知道科举考试压中题的难度,吃惊道:“押中了题?”
“正是。”胡兴德感叹,“我考试多年,也逐渐考出了些心得和经验。这次乡试之前,我每日都会给自己试着出题,思索考官会出什么样的题,我就写什么题。”
“万万没想到,竟然真让我蒙中了,虽然跟乡试题不是一模一样,可我写的策论是可以直接照搬的。”
胡兴德表情复杂,不知道是哭是笑,该喜还是该悲:“你们不知道我看到试题时的心情,我想给老天爷磕头啊!”
凉晴能理解那种心情,可既然答案都是提前构思好的,怎么会榜上无名?
沈昭也奇怪。
胡兴德看着他俩:“你们想问我为什么落榜?我也想知道啊。”“你们说是不是老天爷捉弄我,给了我这么大条康庄大道,走上去才知道路上全是荆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