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楔子(1 / 2)
(楔子)
腊月初八这天,张妈妈从人牙子那里买了一批孩子。
北京城里下了一彻夜的雪,天明时分才刚停下,积雪一直到小腿肚,天边露出一丝鱼肚白,城里已经有人赶着骡车出门了,牲口呼出的白气,和人头顶冒出来的热气交织在一起,路边早点摊里咕嘟着豆腐脑的香气,若是在一大早买上那么一碗,淋上香喷喷的卤汁,保管一天都浑身舒畅。
年关将至,人牙子也不想留这么多货在手上,见张妈妈是老主顾,开价又高,往张妈妈手里塞了十几张卖身契。张妈妈子矮胖身材,看着是和蔼可亲的人,但和贩夫走卒们打交道的时日长了,哪里看不出牙婆的打算,她从里头挑出一张来又还给牙婆:“说好的买几个女孩,这个男娃儿我不要。”
牙婆直吸气,从身后瑟缩的孩子们中间拽出一个瘦小的,他看上去七八岁的年龄,瘦骨嶙峋的,只有一双眼睛很大,雾沉沉的像一片大海,牙婆子把他的嘴掰开给张妈妈看:“都是好孩子,沈府家大业大,留着这孩子以后套马也成,打发去庄子上粗使也成。”
张妈妈回过头看了一眼身后跟着的两个小丫头,其中一个低眉顺目的,而另外一个眼睛却乌溜溜地瞧着她,满是新奇神色。张妈妈叹了口气,对牙婆说:“府上不养闲人,这男娃能真的用上手还得过几年,沈府一个萝卜一个坑,我也是做奴才的,您也别难为我了。”
牙婆粗暴的松开手,那个男娃被她的动作推得倒退几步,跌坐在了雪地里。牙婆咧开镶了金牙的嘴:“一个女娃一两银子,这个男娃算你一吊钱。”
张妈妈接连摆手,她选好的女孩子已经被管家一个接一个地送到骡车上,张妈妈说:“这男娃模样好,皮肉细腻,身单力薄,别说指望他做些粗使,看上去风一吹就倒了,你还是给他买点吃的养养身子要紧。”
等张妈妈带着身边两个丫头走远了,牙婆往雪地里吐了口唾沫,一脚把那男娃踢翻在雪地里:“本以为捡了个大便宜,没料到是个赔钱货,卖了大半年都没人要,早知道就该放任你死在河边。”
那男孩子吭也不吭一声,头上沾了满头的雪,只是天太冷了,雪花就像是一层霜似的笼在他发顶,他垂着头一言不发,那牙婆眼尖,突然看见男孩脖子上挂着一根红绳,忙拽出来,仔细一看竟然是一枚金子做的印章,她如获至宝,眉开眼笑起来:“把你从河边救起来那天,找赤脚郎中开了两帖药,这几个月供你吃穿,拿这个勉勉强强抵了。”说罢就要去解,没料到素来沉默寡言的男娃突然疯了似的把她推开,一手护着自己的小金印,一边警惕地看着她,像是一头狼崽子。
牙婆没想到这孩子有这么大力气,险些被他推了个趔趄,登时沉下脸来:“小畜生,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谁给你的胆子这么对老娘?”说罢就去夺他脖子上的东西,紧接着就是一声痛呼,这个男娃竟然一口咬在她的虎口处,下口极狠,马上就见了血。
这显然是激怒了牙婆,巴掌劈头盖脸地打下来,男娃蜷缩在雪地里,只护住自己脖子上的那个护身符,任由那些拳打脚踢像雪片一样落在自己身上。
“别打了!”有声音在耳边响起。
牙婆犹不解气,又踢了两脚才抬起头,眼前站着的是那个方才跟在张妈妈身后的小女娃,她梳着双环髻,粉雕玉琢的十分精致可爱,她指着在地上无知无觉的男娃说:“他,我买了。”
张妈妈在她身后止不住的叹气,到底还是从荷包里掏了钱,那牙婆见好就收,用鞋尖碰了碰他:
“算你运气好。”
这男孩躺在地上无知无觉,脸色惨白,张妈妈伸手去探他的鼻息,忍不住的摇头:“四姑娘,这孩子身子骨弱,冰天雪地冻了这么久只怕活不长。老奴今儿带您出来,已经是破了例,您又要带他回去,也不好和老太太交差啊。”
四姑娘睁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她年岁不大,五官尚未长开,只那双眼睛尤其灵动慧黠:“难不成让他在这等死不成,把他带回府上去,就说是我说的,有谁敢挑你的不是,尽管来找我!”
沈府这位四姑娘,确实有这么说话的底气,沈老爷任锦衣卫镇抚司指挥,她是长房嫡女,沈家一共有五个姑娘,三个都是长房所出,大姑娘嫁给太子做良娣,沈家和首辅大臣张德淮是世交,二姑娘和张德淮的独子定了娃娃亲,三姑娘是二房生的,往下数就是四姑娘。
四姑娘是沈老爷的老来女,如珠似玉地捧在手心上养着,加上嘴甜爱娇,全家人都把她当掌上明珠一般。就像今日这般溜出来玩,也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过去了。
张妈妈本以为这个男娃会让四姑娘新鲜两天,没想到一回府四姑娘就把他抛在了脑后头。就这么过了四五天。
午后的阳光还暖些,积在屋顶上的碎雪在日头底下开化,雪水像是水珠子一样从檐下滚落,寂静的日子里听得分外清晰。四姑娘就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玩,周围围着几个别的大臣家的女郎,一群孩子当中就属四姑娘生的最好,六七岁的年纪,像一朵将开未开的新荷,眸若星辰,两靥生花,丫鬟们准备了投壶、簸钱,四姑娘从秋千上跳下来,对着另外五六个女孩说:“你们谁要和我一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