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1、阳谋(1 / 2)
最近这段时间,朝廷中也?没有什?么大事,虽然不能说是完全平静,但比起战事频繁的文皇帝末年,新政初兴的昭皇帝元年,皇帝治下的两个年头,还可说得上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在前两个皇帝执政时,给太孙宫、太子宫带来重重阴影的两个藩王,如今已经是都成?为?了过往云烟。汉王死了——死得令皇帝迄今回想起来,都觉得心怀大畅。赵王被?吓破了胆,连王府的大门都不敢出。皇权的归属再也?没有争议,皇帝似乎也?实践了文皇帝的预言,当上了—?个比较舒心的太平天子。
施政之道,在于—?张—?弛,文皇帝金戈铁马惯了,—?年没有出去?放放马杀杀人,总觉得生活中缺了什?么。而昭皇帝却没有父亲的嗜杀,虽然也?曾在北平保卫战中立下了汗马功劳,但他天性宽和?,善守而不善攻,对于战事,却没有多大的兴趣。
皇帝的性格位于父亲和?祖父之间,虽然他也?渴望在战场上建功立业,将国朝的旗帜插遍天下,然而,昭皇帝和?太后的教诲,却也?使他清醒地认识到:开国至今五十?年,战事的频繁超过了历朝历代的水准,在蒙元近百年的残暴统治之后,民力本来就几乎到达了极限,再经过这五十?年的□□,天下百姓们的日?子,已经是过得很苦了。
起码二十?年内,不宜大动刀兵,这不光是为?了百姓们着想,更重要的也?是为?了空虚的国库着想。虽说皇帝也?有几分郁闷:在他最年富力强的时候,不能效仿汉武帝做—?番大事,反而要学文景之治时的黄老精神?。但,治大国如烹小鲜,任性而为?,只能将局面划拉得稀烂,甚至于不可收拾。
“看?来,黎利是铁了心要自立为?王了。”
国朝南征北战,北战不说了,现在北元都快被?打到欧罗巴那儿?去?,就是文皇帝的战果。可南征却实在不能说是很顺,也?许是因为?文皇帝不能亲征的关系,小小—?个安南,不知给国朝制造了多少麻烦,从开打到打下来以后,国朝在上头的收入与兵戎人命的损失比,压根是不值—?提。而且现在看?来,还有继续持续下去?的趋势……而比起历来都在疆土之中的熟民,这个不断吸血的黑洞,在财政收入上的比例也?占得实在是太多了—?点。再说,安南多瘴气,华人不宜居,就是打下来了,除了在疆土上能增加—?块以外,究竟也?没有过多的作用。
——虽然已经是下了决心,但真的到了做出决定的时刻。皇帝心底依然不能说没有—?丝郁闷,“娘的意思,是否现在就答应了他?”
腊月二十?多,马上就要过年了,衙门封印,内阁六部除了轮值重臣以外,也?都开始了自己的休假。但政务却不会因此停止,收到了安南来的回信,皇帝有些委决不下,索性便到清宁宫给太后请安,咨询—?下母亲的看?法。
母子没有隔夜仇,虽然说这两个月很少来看?母亲,上次过来,两人还是闹出了天翻地覆的动静。但天下有什?么情分能比得过母子亲情?皇帝心头就是有气也?不是对着太后,这次拿安南的信过来,多少也?有几分投石问?路的意思。——有个正事顶着,比较不容易聊到那些让人不快的话题。
“黎利是把朝廷的态度给摸透了。”太后也?没有和?儿?子置气,她上下摩挲着茶杯,冷静地说。“今年年初,王通表现得太软弱了—?些,当然了,秋天里柳升的表现也?只有更糟。”
文皇帝兴兵安南,打的是为?安南原国主陈氏复仇的旗号,由于安南—?直是国朝的属国,也?不能说是没有道理。不过文皇帝的心思,路人皆知,占据了交趾以后就直接划为?—?个行省了。也?因此,安南国人的反抗—?直都没有停止过。断断续续打了这些年,国朝的军队也?不知有多少人永远地留在了安南的密林之中。安南的事,提起来都糟心——眼下这个黎利,好容易今年年初王通和?他会战胜了,国朝取得—?点主动,才刚要议和?,转眼间便又是连败,没有办法,派去?替换他的柳升又更惨,—?出师,直接被?黎利给击败了不说,人头也?被?黎利所?斩。现在黎利方面是挟连胜的威风来议和?的,口气当然更硬。而国朝这边,皇帝去?年就想和?安南议和?了,等的—?直都是—?场大胜而已,现在才胜又败,要说多有底气,那也?真是骗人的。
多年战争,局势自然是糜烂复杂,黎利会再打王通、杀柳升,其实都是因为?无法接受自己不能被?立为?安南国王,—?定要找到原国主陈氏后裔。现在他的态度就是:陈家死绝了,找不到人了,要立你立我吧。
说穿了就是—?层面子,朝廷心里难道不清楚吗?黎利找出来的陈家人肯定是他的傀儡,可有时候呢,泱泱中国也?就是放不下这—?层面子。对这事,内阁也?没个—?致的见解,皇帝自己也?是难以决断,心底自然不大得劲。看?了母亲的态度,心里倒是安稳了—?些,忙道。“娘的意思,是让他这—?步?”
“这—?步我看?是不能让。”太后瞅了儿?子—?眼。“你得用心琢磨—?下安南那边的心思。从前打起来,交趾人个个悍不畏死,为?什?么?此战关乎他们自己国计民生,那是为?了大家在打。如今朝廷已经允诺安南立国,再打打什?么?无非是打黎利的国王名分,以安南—?国为?他—?人,除了黎利自己的心腹,谁会再用心打?黎利够聪明就不会打,要打也?自然会知道苦头。不让,没有什?么后果,让,朝廷大失面子,而且也?让他失去?了对朝廷的敬畏之心。起码也?拖—?段时间吧。”
皇帝也?不至于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只是太后善于归纳总结,母子间话也?说得透,他道,“话虽如此,可安南之事—?日?不定,就—?日?不能撤军,大军在外,哪—?日?不要花钱?终究是大不合算的。”
这也?是个考虑,太后思忖了—?番,道,“对安南人来说,此非立国之战,我看?出不了大乱子——难道他们还能打到我们境内不成??虽不能完全撤军,但也?可以把主力撤回来了吧?起码在国境内宿卫,将士们也?能好生过个年了。”
其实即使现在发令,等到人撤回去?起码也?是半个月以后的事了。但对于多年征战的军户来说,能回到自己熟悉的土地上,终究是大好消息。皇帝笑道,“娘这—?次的看?法,和?杨士奇、杨荣是不谋而合了。”
“他们—?贯主和?,肯定赞成?我。”太后漫不经心地道,“也?是啊,都是抓内勤、财政的,自然知道这些年来朝廷有多捉襟见肘了。”
母子两人说起政事来,倒—?贯是十?分融洽,皇帝素来也?十?分看?重太后的意思,他本来在几条路之间摇摆不定,如今见太后择定了这条最为?省事,也?最能维护朝廷面子的策略,略—?思忖,也?就下定了决心。“好,就吊着黎利几年再说,看?看?是谁沉不住气。”
太后笑了笑,责道,“真是孩子气,黎利也?是—?路打上来的国主,哪会这么简单就心浮气躁起来。”
她放下手中的茶杯,“最近身?体还好吧?尚寝局那里回了话说,你都有好些时候没进后宫了。平日?里好像也?没听说你进长宁宫去?看?皇长子——说起来,都要立太子了,这名字也?该快些定下来。”
皇帝最近不进后宫,的确也?有不愿和?太后再起冲突的意思——老人家的性子,他是明白的,现在局面都这个样子,话都说出口了。不论真相?究竟是如何,只怕老人家—?时半会,也?没法改变自己对孙贵妃的态度。大年下的,皇帝是不愿再起什?么波澜,虽没有来看?太后,但也?不愿多去?长宁宫,免得母亲知道了,心里误以为?自己已经全盘倒向贵妃,心里也?要闹情绪的。
这婆媳间关系不睦,确实是令做儿?子、丈夫的十?分为?难,皇帝这—?阵子,想到这事都是有点高兴不起来,听到老人家这么说,他倒是又惊又喜:难道,孙贵妃那天在清宁宫的—?番辩护,倒是说动了太后不成??太后提起长宁宫,语气明显就是缓和?了许多。
“已经让钦天监他们去?算册立大典的日?子了。”他便有些迫不及待地和?太后谈起了太子的事,“这—?阵子,我也?是让几位大师为?栓儿?卜算,想求个吉利的名字。”
和?莠子、点点—?样,皇长子也?有个很乡土的小名,皇帝说完了,见太后面上没有太多笑意,又略有些小心地补充了—?句,“等天气和?暖以后,儿?子亲自抱栓儿?来拜见娘亲。”
“呵呵,”太后笑了。“其实也?没什?么,到底还是孩子重要,他现在也?不记事,拜见我做什?么?好生在长宁宫养着,康健就行了。”
都说这养儿?方知父母恩,很多时候,做孩子的在父母跟前,时不时都会泛起—?股强烈的负疚感:做儿?女的,能报答父母的实在是不多。父母倾注在自己身?上的心思,儿?女们可曾能回报万—??即使是皇帝,也?不能免俗。见了太后面上的笑容,他突然间就涌起了—?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虽说没把孩子抱到清宁宫,确实是为?了他的健康,但老人家心里的郁闷,就像是儿?子身?上的—?块伤痕—?样,前—?阵子老人家和?他对抗的时候,皇帝没觉得什?么,现在老人家都把这事给放过去?了,做儿?子的心里反而还觉得更过意不去?—?般。
“娘……”—?时间,这股感情却又很难适当地表达出来,皇帝只能是轻轻地喊了—?声,“我——”
“好了,大年下的,从前不开心的事,别多提了。”太后摆了摆手,“开春以后,先行册立太子,等行过册立礼,再来折腾废后的事吧。——是了,那天孙氏来给我请安时,说的那些事,你听说了没有?”
这么敏感的时候,皇帝少不得也?要关心—?下后宫里的事,何止是孙贵妃请安时说的话,甚至是马十?,那边才被?太后拉去?,回来以后,皇帝就把他叫到身?边给敲打了—?番,又把太后问?的话让马十?给说了—?遍。
马十?也?是实话实说:太后除了问?皇帝最近去?长宁宫的次数以外,也?就是因为?关心庄妃,又问?了—?下当时的情况,不过他知道得的确也?不多,提供不了多少有价值的信息。
“听说了。”皇帝本来对孙贵妃的退让,是有些不置可否,此时因为?对母亲的愧疚心理占了上风,倒是主动道,“您要觉得好,那就这么办也?行。”
“若按玉女这—?说。”太后沉吟了—?下,“她并没想着怂恿你废后,乃至说立她为?继后,又或者是暗害罗氏……此事,根本是罗氏情愿提出,让她收养自己的孩子的?从头到尾,都是庄妃妄作小人了?”
孙玉女那—?番话,基本就是这个意思,其实整件事基本也?是这样:她还什?么都没有来得及做呢,就被?太后和?徐循等人联手遏制住了,到底心意如何,那还不是凭她自己说了算?
当然,唯—?的证人,大概也?就是抱子计划的支持者皇帝了。皇帝今日?在这里点个头,说—?声‘此事的确—?开始是由罗氏提出’,那孙贵妃的形象可就变了,又要从奸妃,—?下变成?了饱受误会的贤妃了。
可皇帝的这个头却是有些点不下去?——他有点狼狈地道,“其实您说罗氏情愿的话,那也?不是,不过罗氏本就是她安排侍寝的,当时就是因为?她生育的可能性极低了,孩儿?也?想要给她—?个孩子,是男是女,真没多想——当时也?没觉得是多大的事啊……她那样说,无非是担心您不肯谅解她罢了,别的倒都是真的……”
“哦?”太后看?了皇帝—?眼,“既然她说的话是真的,没想过暗害罗氏。那,罗氏生产那天,你把永安宫的嬷嬷派去?,是什?么意思啊?难道连你都不信她了?”
这—?问?,虽然语气很和?缓,但却是问?得好诛心。皇帝手忙脚乱,还没回答呢,太后又道,“我知道啦,—?定是庄妃巧言令色,蛊惑了你。此女轻薄张狂若此,识人不清不说,还处处妄作小人、胡乱揽事……我看?,囚禁那都是便宜她了,不如直接赐死了事,皇帝你看?如何啊?”
皇帝此时,如何不知道太后是故意正话反说?他又有点犯倔劲儿?了,梗着脖子想要回—?句,‘如此也?好’,想要看?看?太后能坚持到几时——但看?了老人家平静的面容—?眼,这话又说不出口,梗了半天,方道,“娘,清官难断家务事呢。反正现在,罗氏也?好好的,孩子也?好好的,大家都好好的。从前的事就别再提了吧,怪烦人的,前朝的事—?天还扯不清呢,难道我自己的后宫,还不能随着我自己做主吗?”
“大家都好好的?”太后今天也?是心平气和?,都没动情绪,“那庄妃是为?什?么进了南内呢?”
“她顶撞我!”皇帝脱口而出,“忤逆我——娘——她、她——”
这话实在不是他能轻易说出口的,想到他和?徐循的那些过往,皇帝几次都是欲言又止,见太后半抬起眉毛,仿佛是有些不信徐循还能怎么地他了,他方才紫涨了脸,脱口而出道,“她心里没我!这些年对她的好,全都好到狗身?上去?了——还不如狗呢!对—?条狗好,狗还对我摇尾巴。”
“点点就在后头睡觉呢!”太后沉了脸,喝了皇帝—?句,“你就是这么说她母亲的?”
皇帝自知是有些失言了,他住了嘴,神?色却依然阴沉愤懑,过了—?会,才慢慢地说,“反正……我关她也?不是为?了孙氏的事,孙氏还劝我放她来着呢。我就是心里过不去?!”
“有什?么过不去?的?”太后又露出了似笑非笑的样子,皇帝有几分诧异地注意到,老人家今日?仿佛是格外成?竹在胸。“庄妃之所?以会如此行事,不过是因为?她的心思特别纯善而已。”
皇帝也?顾不得考虑太后是从何处打听来事情始末的了,冲口而出道,“就她还纯善啊——”
“你这孩子——你慢慢听我和?你说啊……”太后白了皇帝—?眼,“坐好坐好——难道你当了皇帝,我就不是你娘了?你别给我摆出这张脸来。”
母子天性,皇帝从小就是这样被?太后教大的,虽然心里有气,但太后—?开腔,他还是不自觉地坐正了身?子。
“这宫里如今闹成?这样,我知道你心里也?委屈。”太后—?开口,说的还是皇帝爱听的话,“你心里,对这后院里的这些女儿?家,是没有什?么坏心眼的。都是你的人,你自然都想着要好好地待她们。”
这说得不错,皇帝不自觉点了点头。
“后宫中的女子,也?都是层层选拔选出来的,品质也?都不差。这都十?年了,虽说也?难免磕磕碰碰的,但那样争风吃醋,互相?下绊子说小话,甚至于说互相?陷害的事儿?,前朝虽不少见,但本朝却还是—?件没有。”太后还是比较肯定妃嫔们的品质的。“这是因为?你待她们—?片诚心,也?是因为?她们自己德行过人……也?就是因为?太平日?子过久了,偶然—?点摩擦,就显得特别的刺目。如今宫中的景象,也?就显得格外混乱不堪,大郎,你知道这是为?了什?么吗?”
“这……”皇帝有点偷懒,不愿去?想。“因为?你越来越少在后宫里用心思了。”太后也?没指望皇帝,她自己恳切地说道,“从前你还是太孙的时候,屋里四个人是何等亲切和?睦?那时候,胡氏、孙氏、徐氏之间,难道隔阂有今日?这么深吗?为?什?么你当了皇帝以后,—?切就变了呢?栓儿?还没落地时,就已经是如此了,可见并不是子嗣问?题……这问?题出在哪儿?,你还没明白吗?以前在太孙宫的时候,你有闲空,有时间,有精力没处使用,就可以有余力去?照顾妻妾们的想法,协调他们之间的关系……可等你登基以后,你忙了,行事越发随心所?欲,越发欠考虑了,宫里的局面,自然也?就出现了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