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七九章 凶刃(上)(1 / 2)
该如何来描绘一场战争的开始呢?
就如同你一直都在过着的平凡而漫长的生活在那漫长得近乎枯燥历程中的某一天你几乎已经适应了这本就享有一切。你走路、聊天、吃饭、喝水、耕地、收获、睡眠、修葺、说话、玩乐、与邻人擦肩而过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看见千篇一律似乎亘古不变的景色……
有人将你从这样的理所当然中陡然拉拽出来。
没有心理准备——当然那几乎是无论如何提前建设都不会拥有的东西。你感到生气、愤怒……然后看见的便是邻人的头颅与猩红的鲜血你的脑袋和灵魂还无法接受与容纳这一切在那你漫长的仿佛带着天地至理的人生中所见过的最多的血也不过是邻人打架时推搡造成的后果又或是县里讲土匪杀手时带来欢呼的行刑。世上真有如此之恶吗?它为何又会在这一天到来呢?为何又会让生于世间的自己遇到呢?
想清楚这一切需要漫长的时光……
……
周元璞是剑阁以西青川县郊的一名小员外。周家世居青川祖上出过举人住在这小地方家中有良田数百亩十里八乡说起来也算得上诗书传家。
虽然毗邻剑阁险关但西南一地早有两百年不曾遭逢战事了剑阁出川地势崎岖山中偶有匪事但也闹得不大。最近这些年无论是与西南有贸易往来的利益团体还是镇守剑阁的司忠显都在刻意维护这条路上的秩序青川等地更是平安得犹如世外桃源一般。
周元璞活到二十四岁的年纪接了还算富裕的家业娶有一妻一妾育有一子一女女儿六岁儿子四岁。一路过来平安喜乐。
这一切并非慢慢失去的。
早先的几日附近乡县的人们还偶尔说起了那似乎极为遥远的战事有人说起过女真人的残暴考虑了要不要离开也有人说起不管女真人占了哪里岂不都得留人种点粮食?
这样的议论只是星星点点没有让大部分人产生过度的反应周元璞也只是在脑海里认真地思虑了几次。
十月十七这天深夜他在迷迷糊糊的睡眠中突然被拖下床来。冲进院子里的匪人多数看起来还是汉兵唯有领头的几人穿着奇怪的外族衣装。此时外头村子里已经哭喊成一片了这些人似乎认为周元璞是家境较好的员外领了女真的“大人”们过来搜刮。
周元璞与家中妻妾、儿女、仆人们被拉出房间为首的一名汉人问他存粮在哪家中的钱物都藏在哪周元璞犹然浑浑噩噩外族人却并不多言他们拖起家中的一名仆人将人吊在树上便直接拿刀剖了人的肚子血腥的气息吓倒了所有人。
周元璞便交代了家中存粮的地方收藏字画古玩金银的地方他哭着说:“我什么都给你不要杀人。”众人去搜刮时外族人便拖着他的妻子要进房间。
妻子哭号反抗外族人一巴掌打在她头上女人脑袋便磕到台阶上口中吐了血眼神当时便涣散了。眼见母亲出事的女儿冲上去抱住对方的腿想咬那外族人一刀杀了小女孩然后拖了他的妾室进去。
妾室不敢反抗几名外族人先后进去然后是其他人也轮流进去妻子躺在地上身体抽搐眼神似乎还有反应周元璞想要过去被打翻在地他抱住四岁的儿子已经完全没了反应心中只在想:这莫不是夜里做的噩梦吧。
夜黑得愈发浓烈外头的哭喊与嚎啕渐渐变得细微周元璞没能再见到房间里的妾室头上留着鲜血的妻子躺在院落里的屋檐下目光像是在看着他也看着年幼的孩子周元璞跪倒在地上哭泣、恳求不久之后他被拖出这血腥的院落。他将年幼的儿子紧紧抱在怀中最后一眼见到的还是躺倒在冰冷屋檐下的妻子房间里的妾室他再也没有见到过。
漫长的山道中升起迷雾了人们被绳索绑缚被驱赶到一起。往前走的过程里又有人被杀死在路边。
这一切都显得如此的不真实。
在此后数日的浑浑噩噩中周元璞脑中不止一次地想到女儿是死了吗?妻子是死了吗?他脑中闪过人们被开膛破肚时的情景——那岂是人世间该有的情景呢?
不是说好了不管占了哪里都得留人种点粮食的吗?
自己给了粮食给了珍玩给了一切的积蓄。为什么还不够呢?
山里的迷雾来了又去他抱着孩子在湿滑的山道间前行中间被发了些如猪潲一般的稀粥。孩子似乎也被吓傻了并没有过多的哭闹。
他们随着军队一路向前然后也不知是在什么时候人们的眼前出现了奇怪的事物古旧县城低矮的城墙县城外小山上一排排的沟豁黑色的延绵的军旗他们被围起来看管了一两日然后有人驱赶着他们走向前方。
……
黄明县城。
眼见着对面阵地开始动起来的时候站在城墙上方的庞六安放下了望远镜。
从梓州赶来的华夏第五军第二师全体如今已经在这边卫戍完毕过去数日的时间女真的大队陆续而来在对面林立的旌旗中可以看到负责黄明县战场压阵的便是女真宿将拔离速的核心队伍。
黄明县城前方的空地、山岭间容纳不下过多的军队随着女真军队的陆续赶来周围山岭上的树木倾倒迅速地化为防御的工事与栅栏两边的热气球升起都在察看着对面的动静。
庞六安在城墙上观望的同时也能隐约看见对面坡地上巡视的将领。对于战场的动员两边都在做黄明县城内外阵地负责防守的华夏军士兵们在沉默中各自按部就班地做好了卫戍准备对面的军营里偶尔也能见到一队队虎贲之士集结嘶吼的景象。
攻城的器械、投石的车辆也在目力所及的范围内迅速地组装起来了。
与这个时代的战绩最强军队主力的正面交锋正式纳入视野范围。
十月二十五上午拔离速在军营之中下了命令。
“试试他们。”
作为炮灰的民众们便被驱赶起来。
庞六安放下望远镜握了握拳头:“操。”
城头上的炮口微调了方向战鼓响起。
……
两军对垒的战场上人们哭喊起来。
周元璞抱着孩子不知不觉间被拥挤的人群挤到了最前方。视野的两方都有肃杀的声音在响。
周元璞的脑袋稍微的清醒过来。
“放了我的孩子——”
他举起了四岁的儿子在两军阵前用尽了全力的哭喊而出。然而无数人都在哭喊他的声音旋即被淹没下去。
不久之后四岁的孩子在拥挤与奔跑中被踩死了。
在蓦忽而过的短暂时日里人生的遭遇相隔天与地的距离。十月二十五黄明县战争开始后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里曾经以周元璞为顶梁柱的整个家族已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点到即止也没有对妇孺的优待。
这是剑阁附近成千上万家庭、人众经历的缩影即便有人幸而存活这场经历也将彻底改变他们的一生。
然而再巨大的愤怒都不会在眼前的战场中激起半点波澜。夹杂着天南海北无数家庭利益、倾向、意志的人们正在这片天空下对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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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朝建朔最后一年的那个冬天爆发于西南群山之间、决定整个天下走势的那一场大战既像是为一个持续两百余年的大帝国唱响的挽歌又像是一个新的时代在孕育于爆发间铺陈的声响。它犹如大河远来汹涌澎湃却又稳重厚实。
人们知道所有的积累与沉默都将在这里被揭开。
为了这一场战役女真人做好了一切的准备。
随着完颜宗翰命令的下达数以十万计的军队开始有条不紊地开拨前行。此时第一批的工兵队已经勘探和搭建好了道路以女真精锐为主力的先锋部队也已经在途中占好了关键的位置。
从剑阁至黄明县城、至雨水溪两条道路各有五十余里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山道过去仅仅负担着商队通行的责任在数十万大军的体量下立刻就显得脆弱不堪。
仅仅是在军队正式拔营后的第三天由拔离速、讹里里率领的前锋部队就各自抵达了预定交战位置开始选地扎营。而无数的军队在长达数十里的山道间蔓延成长龙冬日山间阴冷原本还算结实的山道不久之后就变得泥泞不堪但韩企先、高庆裔等将领也早已为这些事情做好了准备。
工兵队与归附较好的汉军精锐迅速地填土、修路、夯实地基在数十里山道延伸往前的一些较为开阔的节点上——如原本就有人聚居的十里集、苍火驿、黄头岩等地——女真部队扎下军营随后便驱使汉军部队砍伐树木、平整地面、设置关卡。
即便华夏军真的凶悍勇毅前线一时不胜这一个个关键节点上由精锐组成的关卡也足以挡住素质不高的仓惶后撤的军队避免出现倒卷珠帘式的大败。而在这些节点的支撑下后方一些相对精锐的汉军便能够被推向前方发挥出他们能够发挥的力量。
女真开国二十余年完颜宗翰曾经无数次的打出以少胜多的战绩他下方的将领也早已习惯豁出性命一波猛攻对面如潮水般溃退的景象。在实际作战中摆出如此沉稳的态度在宗翰来说或许也是破天荒的第一次但考虑到娄室、辞不失的遭遇女真军中倒也没有多少人对此感到多余。
山中作战一时间能够摆开的兵力并不多华夏军在山中几处关键节点的加塞使他们在短时间内不会遇上悬殊兵力的碾压然而只要保持通路不会出现大问题女真精锐兵力一波一波地上这是整个天下都不会有人扛得住的凶猛攻势——至少在眼下这一想法还是全天下的共识。
车辚辚马萧萧士兵的身影如蚁群般在山麓间延伸各种各样的军旗招展如密林巨大的热气球不时的升起在天空中密林上方间或有海东青飞旋。以十万计数的军队犹如灌入窄道的洪水只要突破前方的加塞点他们的前方便会是一马平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