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三二章 凛冽的冬日(六)(1 / 2)
十一月平原上的雾依旧是寻常的模样冬日里的天色也依然带着青灰的阴霾。西南新一轮的改革正在泛起波澜。
从后往前看最为关键的历史节点正在这一刻出现但身处于现实中的人们并不会意识到自己存身的那一刻会在后世留下多么重大的影响。
因为现实本身在每一刻都有激烈的变化出现自景翰十三年女真第一次南下至今数次足以灭国的灾殃、无数次的屠城、屠杀、哀鸿遍野的灾难都已经在这片大地上陆续出现这些激烈的变故大多最终都呈现出了负面的结果来。人们在这样的环境里厌倦了这样的变故却也渐渐的习惯了这样的变故。
一百个村庄涉及二十余万人的一场变化虽然充满了对光辉未来的描述但即便是乐观的人们也难以真正接受“耕者有其田”的“大同”理想可能实现的现实。但那又如何呢即便失败这也不过是在此等乱世之中一支军阀势力经历的颠簸罢了。纵然在过去两年这支军阀势力表现出了令人匪夷所思的强大但就此挑战“耕者有其田”这样的大理想人们在激烈争吵之余响在心底的恐怕也就是一声低沉的叹息。
不过就好像是在浩浩荡荡的历史大潮中截取某个片段加以俯瞰的情景一般乱世的浊水在险弯当中轰散出无数混乱的流体它们有的在大潮之中交错向前有的扑成巨浪有的结成漩涡有的随时被抛开轨道、冲向高空。它们有的会先一步发现真相也有的心怀忐忑、踟蹰不前。无数的思潮变乱。
这也是大时代当中能呈现出来的魅力。
一百个村庄当中九十三个村庄都爆发了或激烈或温和的对抗行为但也总有那极少数的存在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选择了不一样的道路。
成都东南面的西鼓村是既存在大地主却又迅速谈妥了收地事宜的极少数村庄之一十一月初二来到这里的宣导员秦维文正被某些事情搅得头疼。
“嗯有道理有道理……”
时间刚刚入夜回到临时住所房间的这位新一代秦家二公子便听到了外头熟悉的脚步声以及这仿佛在咀嚼什么美食的说话声啪嗒啪嗒的脚步在门外停下之后便是毫无礼貌的踢门声。
“秦公子——有道理啊。秦公子你在吗?有道理啊——”
他拉开房门门外此时仍是各种身影来来往往的华夏军临时驻地出现在门外的是一名与他年龄相仿的乡下公子哥。对方踢门的原因其来有自只见他一只手拿着一张报纸另外一只手拿着盏似乎是从书桌上直接端出来的油灯正在昏暗的夜色里将眼睛欺近报纸仔细地阅读一边阅读一边还咂咂嘴随后又用匆匆汲起的布鞋一脚朝秦维文踢了过来。
“有道理啊秦兄——”
秦维文挨了一脚苦笑:“聂兄何事?”
“今日传来的《三日谈》!此文解我大惑!有道理!有道理啊秦公子——”
那年轻人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踢了对方一脚径自入内手中拿着报纸还在嘚瑟。秦维文关了门对方将油灯顺手放到一旁的书桌上手上的油往自己的漂亮衣服上擦了几下:“你来看你来看!”
环境优渥、土地也颇多的西鼓村乃是这次分地行动中遭遇的异类具体的原因归结于这边的聂氏宗族族长聂绍堂此人年过五旬在这一片影响力极大放在普通人的视野中算得上是盘踞一方的枭雄。在华夏军统一西南的过程里他被西瓜、李师师的搭档逼降、诏安此后便一直走李师师的这条线与之绑定在一起。
与一般政治投机者们不同的是聂绍堂在站队这件事上下注极为坚决包括在这次土地改革事件当中他所体现出来的便是这种野性直觉般的坚定。在拜访了两次李师师后他成为了第一批与华夏军主动谈妥赎地事宜的大地主。家天下时代数代积累的田产虽然换取了看似优渥的金钱以及足以惠及三代的政策补偿但在这个时间点上任何理智派其实都难以想通他如此通透的理由到底是什么。
而从后世看来他其实也并没有多么“进步”的思想觉悟。
不过几次对华夏军慷慨而坚决的下注自然也给他带来了许多不错的回报。金钱上的东西固然不谈聂绍堂的几个儿子算是很快地在成都核心圈里混了个脸熟就如同眼前出现的他的第三子聂心远因为其爱读书的性格与秦家温温吞吞的二公子秦维文便有着一定的交情。当然过去或许还有着刻意结交的成分这次随着秦维文来到西鼓村主持课程才发现这在成都时文质彬彬的聂心远实际上有着如此狂野的一面。
从工作组来到这边的第一天开始聂心远便过来缠住了秦维文对于分地事宜中各种各样的细节大加询问不断提出无数刁钻的问题。一开始秦维文还以为他故意刁难但随后他才发现对方似乎是个与瓜姨那帮人类似的“革命党”无数新奇的念头似乎都在他脑中爆发出来许多时候甚至令秦维文结结巴巴的答不上来。
秦维文今年才十八岁学习和练武的天分都平平常常被安排过来当宣讲员自然也是为了历练——因为他看起来敦厚老实宁毅那边说:“你比宁曦更适合当宣讲员因为看着亲切。”他便在两个月的培训之后过来了——但对于华夏军当中最激烈的那些平等理论他纵然听过却也是了解不深的。
聂心远这两天只要逮住他就如同好奇宝宝般拿着他拼命摇秦维文只好绞尽脑汁地对答。他是宣讲员中的添头对各种刁钻的平等理论并不了解一开始为了装得很懂还时不时去询问一番组里的老师傅后来就准备打发聂心远去烦别人然而聂心远倒是羞赧起来瞪着眼睛一阵随后也结巴:“不、不熟……”此后便依旧过来烦他。
眼下又来了只见他指着那《三日谈》上的新闻热烈地跟秦维文推荐秦维文趴在桌子上看看只见这报纸上得聂心远青睐的是一篇颇为浅显却也无比直白的政治文章或许便是因为整个观点毫不修饰的直接引来了眼前聂心远的喜欢。
“……秦兄你看看、你看看……这篇文章一出咱们前几次的许多问题就都明白了……”
“……古往今来历朝历代从一开始便都会形成一个一个的利益集合你家里是我家也是……这么多的利益集合都要给自己捞好处经历两三百年尾大不掉下方必然民怨沸腾……那怎么办因此两三百年便要经历一次改朝换代这改朝换代的本质便是无论如何都要将这些积累了两三百年的利益集团打烂、打散……”
“……要达到这个目的用什么手段都不重要利益集团说自己有什么理由也从不重要因为事实上就是你们不散大家的日子就绝过不下去了……那么你看今日的武朝两三百年改朝换代积累了这么多代的利益集团是肯定要被打掉的你今日看华夏军手段温和不肯分掉异日就必然会被屠刀逼着分掉因为一定要分掉大家才能重新开始……”
“……如此浅显的道理啊如此直白的说法啊振聋发聩!震耳欲聋——我茅塞顿开——”
聂心远的话语也是震耳欲聋秦维文揉了揉额头:“这个《三日谈》平日里就好登这些引人眼球的言论这个……这个也太那个什么……政治阴谋论了……”
“很有道理啊!秦兄!”聂心远在一旁坐下“不必讲什么细节不必事事都摆什么正义改朝换代当然就是这样的!武朝那么些个大家族积累了这么多年再让他们积累三百年那普通人怎么过普通人过不下去大家族也是被屠杀。所以这篇文章很明白华夏军今日的土改手段很给面子了人都没杀几个还给钱给这么多钱。我看这些地主应该明白把土地交出来大家重新开始才是保自己五代十代长长久久的唯一办法……这道理就应该跟他们明着讲。雷霆手段方显菩萨心肠。”
秦维文苦笑不得:“你这么激动你去跟他们谈判得了。”
“我也想不过……人多我结巴……”聂心远郁闷了一下随后又抬起头“不过啊这个事情你们得警惕!你看文章的后半段说华夏军解决这个事分两个方向进行第一通过分地打散一部分的利益积累给百姓留下一个生活的底线第二是通过格物和商业扩大整体利益增加源头的活水缓冲这个……集团利益的积累。因为有了第二点所以才对地主有了心慈手软的余地保了大家的一条性命……”
“但是啊……”聂心远顿了顿“你们这第二点到底对不对呢?如果……我是说如果啊所有三百年的王朝都要经历一次彻底的洗礼才能让大家重新开始让所有人有另外一个三百年……万一这个第二点不那么对你们这心慈手软不杀人还给钱的办法会不会让这个三百年……短了个一百几十年。人家都杀你们不杀那这个积累到大家受不了的时间肯定是要缩短的……”
秦维文看着他:“没杀你们……你还不高兴了……”
“讨、讨、讨论问题嘛……”
“……”
“……”
两人坐在那儿对望了片刻聂心远态度真诚秦维文呐呐无言只是又过了一阵他有些为难地眯了眯眼睛方才靠近过来。
“只私下里告诉你宁叔……宁先生那边准备定一个基本国策好像是叫做……遗产税比如你们这样的大户啊你老爸死的时候你们继承的东西给国家交百分之七八十、甚至百分之八九十的税收税收死你们……而且啊宁先生那边特别强调这个税在国家的任何阶段不得以任何理由进行抵扣……这事情还在商量你别乱说但如果要定开国就得定下……”
聂心远张嘴楞在那儿过得一阵手指在桌上下意识的敲打眼神也亮了起来。
“有道理……有道理……这个有道理……有搞头……秦兄我这下真的相信你们想谋万世太平……开千年未有之大业……”他喃喃自语过得片刻陡然抓住秦维文的手秦维文眉头顿时皱了起来但对方拍打两下却又放开了“不对不对也解决不了问题啊这个……秦兄你想譬如我爹有一百万两银子他死了我们得交税但他死之前可以送给我们啊……你们这发令一出世间大户必然都大肆赠与你说是不是它不是没办法规避啊……”
秦维文整张脸皱成了难看的包子:“……那一个办法能解决一些问题……也不错了吧。”作为差生他对这些问题极少深入思考眼看便要答不出来了。
“这个倒也是……”聂心远点了点头“事情原本就是这样的只要有了想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个遗产税是个好想法秦兄这两天我想想我会如何对付他我想到方法再来与你推演……”
“你、你这个……”
“等等我又想到一个事情。”聂心远又道“之前说格物与商业可以开源但譬如我父亲有百万两银子的家产他原本要以这一百两银子做生意现在你有这个遗产法他觉得自己老了就把所有生意分给我们这些败家子……不行啊、这个不行的啊很多生意是做不起来的啊那这个遗产法……对倘若我爹没有钱他有一个工厂值一百万两他死了以后你们收走九十万两那这个生意怎么办这生意就没了啊秦兄……”
“我……我也只是听宁先生那边说起……”
“另外还有天高皇帝远各家各户有多少钱哪里算得了那么清楚而且……哎这就又回到一个大问题上头来了你们收了田地以后官家就是世上最大的了酷吏如虎啊秦兄待有一日华夏军统一天下这周边地方分地上头真管得到吗?我总觉得这个才会是将来真正的大问题……秦兄宁先生平素怎么说这个的你快讲讲……”
“呃……这个……多开会?”
“……”
“……”
房间里的灯火安静了片刻过得一阵又是叽里呱啦叽里呱啦的声音传出来如此过了两个时辰秦维文近乎哀嚎:“你去问问唐组长啊……”
“我这点问题……哪……哪好打扰他。秦兄你、你在宁先生身边长大的肯定有说法、肯定有说过……你就陪我聊聊……”
如此聊到深夜许多人都睡下了聂心远才举着油灯捏着报纸啪嗒啪嗒的回去一面走还一面喃喃自语、摇头晃脑……
此后初三初四……上午下午晚上……聂心远只要有空便依旧往秦维文这边过来他的话语直接有时候说的甚至是令人心惊肉跳的言辞例如听完几节课后反应过来便去找秦维文道:“我明白了!有道理啊——你们这其实不在乎大伙儿能不能全听懂你们的课程你们主要是想让大伙儿令行禁止往后华夏军说话他们都听……没错没错这才是打地主的思路往日里皇权不下县那怎么才是让皇权下县他们听调配了不就下县了嘛分地的核心还不止是分地……有道理啊秦兄……”
秦维文叹息:“我也觉得有道理了……”
如此到得十一月初五这天他过来逮秦维文随后便被人引到一间教室当中坐着。过得一阵他看见宁毅从房门口走了进来。聂心远不是第一次见到宁毅但单独会见是初次只见宁毅在一旁坐下来笑望着他聂心远目光呆滞呐呐无言。
“维文那边跟我说了你的很多想法很有意思你看他回答不了的他都记录下来了我看了一下……”宁毅手中拿着一个本子那是秦维文的本子聂心远原也熟悉上头寥寥草草的一堆东西似乎说明了书写者心情的烦闷“这个秦小二啊记录了很多但实在有点轻重不分要不然这样心远你这边有哪几个问题是最想知道的我们探讨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