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君》、《湘夫人》人物、情节、主题的驳议及新探(1 / 2)
最快更新刘瑞明文史述林最新章节!
对于屈赋的研究,无论是古代或现代,歧说最多而又最为捍格难通的,莫过于《湘君》《湘夫人》的情节、人物和主题了。歧说纷纭的原因自然多端,从论证方法而言,后之治骚只顾立新说,不去或很少就异论的致命之处作针锋相对的驳论,只见新论相继提出,与前有之论相安并存,这也是个重要原因。古代学者多主两诗写屈原向湘水神的致祭;以寓思君之怀。现代学者对此均有直接而明确的批判,从而确立了两诗实写神与神的恋爱的新论。但现代学者在对诗的情节和人物的理解上,却基本沿袭王逸等的旧说,因而仍是不同学者之间所论相去甚远,同一学者之论也多有矛盾或不周之处。这种对比情况也说明了歧说间的置辩。
驳论的重要。本文试就郭沫若、陆侃如、马茂元等楚辞专家的各种歧说,提出具体的分析。驳辩,并对两诗的情节、人物和主题再提新的刍议。笔者愿作众矢之的,以期对两诗的理解或可引得接近于正确的统一。
诸家的异说从总体言,涉及两诗的命名、出场人物、具体情节、主题、两诗的结构等许多方面;就局部的具体问题而言,都是以对许多关键性的诗句的不同理解作为基础的。因此下文先从有关诗句的歧解详作评论。
“驾飞龙兮北征”
陆侃如、龚克昌《楚词选译》认为《湘君》叙湘夫人寻湘君,“北征”等四句是写湘君同时北寻湘夫人也未遇,两人同在舞台而各不相知。暂且不论情节是否合理,单就舞台处理而言,在湘君唱此四句之后,要站在舞台上作为一位“观众”,陪湘夫人把二十六句诗唱完后,一同退场。仅此一点就暴露出认为诗中有被寻者出场是不确的。冯先生以为两诗都是以次要人物(即被寻者)命名,这也是背常理而无法使人理解的。
马茂元《楚词选》的意见与陆说基本相同。他认为《湘君》叙湘夫人寻湘君,“北征”四句是湘夫人想象湘君可能来赴约会。这固然避免了舞台处理的上述弊端,却使得作品成为以未出场的次要人物命名,这更是背于常理了。马先生言:“湘君从九疑溯湘水北行,故云‘北征’。”然而这是多有矛盾时。首先,“遭吾道兮洞庭”句的“吾”就是一大障碍。叙湘夫人想象湘君赴约,只能用第二或第三人称,“吾”充分证明“北行”只能是唯一出场的寻者自语。湘君如从九疑来赴约,则不应先言“驾飞龙”的水行路线。“北征”既是寻者自语,就全排除了被寻者的出场。其次,诗开篇即言“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表明被寻者当在水域。湘君以“湘”系名,必为湘水之神,何得反而在于山居。王逸等把诗附会为屈原致祭于舜和舜妃神灵,马先生否定了这个主题,却承用了王逸的人物说,把湘君仍视为舜,故以舜没于九疑之地作为湘君的居地。其实顾炎武、赵翼、王夫之、王阖运等已指明,湘君、湘夫人本是湘水的配偶神,与娥皇、女英为湘水神本是两个体系的神话传说,这是很有见地的,此处不赘及。如果是湘君从九疑北征,不当言“驾飞舟”,紧接着下一句也不当是“遭吾道兮洞庭”。九疑至洞庭,由陆及水,迢迢千里,有诗可咏,有戏可唱,屈原何以仓促一笔带过?‘湘夫人尚在沅湘,怎会想象湘君一下竟到洞庭去寻自己?湘夫人知湘君不忠于爱情而不行,又想象湘君赴约急切迅速,这岂不矛盾?湘夫人以为湘君被新欢留在中洲因而寻不到,这是诗人讲明的。湘君赴约不辞千里,极为神速,何以也没有见到湘夫人呢?由于错误地理解诗中有两人之行,便出现了这一系列乖错抵牾。
比较一下郭沫若的理解是会有启发的。郭著《屈原赋今译》以为《湘君》叙女神寻男神未遇,男神始终未出场。理解为只有寻者出场,“北征”是寻者的路线,便没有陆、马二先生的上述矛盾。这可反证将“北征”系于被寻者,从而有被寻者出场的理解是不符合原诗之意的。“望涔阳兮极浦,横大江兮扬灵。扬灵兮未极,女婵媛兮为余太息。”
郭文言:“我的灵魂,飞过大江。灵魂飞去路太长,妹妹忧愁,更为我悲伤。”对此应当辨析三点。(1)广横”应是四处显示义,不宜加字解为横渡;(2)被寻者无论是何者,二神均为水神,诗已明言他被留在“中洲”,自不应离水域而登岸去寻觅;(3)诗极写寻者思念之切,寻觅之诚,又怎会忧愁路远而半途止寻?
陆侃如译言:“横渡大江啊显示了湘君的精诚。你虽显示的精诚啊并未到来。”则是被寻者渡江来赴约。但是湘君为何渡江到陆地去会湘夫人?既已渡江,为何也未遇湘夫人?
唯马茂元以为“灵”字碍意,用王夫之说,解“灵”通“舲‘扬灵”为湘夫人“扬帆前进”继寻湘君。“未极”则是湘夫人未达终点。这种理解同样多误:(1)湘夫人不当过江至陆地去寻湘君;(2)“未达终点”不符湘水恋神笃志爱情的性格;(3)“舲”之义为舟,改换为“帆”,是完全违背训诂基本原则的。而且“帆”只有汉代用例,先秦当无其物。
“斲冰兮积雪”
王逸言:“言已乘船,遭天盛寒,举其棹楫,斲斫冰冻,纷然如积雪。”可是本诗有“采杜若”之事,文言“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分明不属冬令。《湘夫人》又明言事在“秋风”之时,可见王逸对诗的时令完全说错了,但后世注解此句的人却多承其说,陆先生即是。郭沫若的译句为:“在冰雪中开路怎有下场”,仍为暧昧之言,既可理解为叙爱情的挫折,也可理解为叙眼下的行船。如为前者,则与此节叙眼下行船之情不承;如为后者,则仍落王逸原臼。马先生言,“(冰雪)借指在水光中打浆前进”。可是,分明是在水中打浆,为何要说水光中,而水光并非水,乃水上之光,而且又是远望的辽阔景象。冰雪与水光各为一物,难以代指。水光是明媚景象,也与此节诗叙颠倒之事、失望之情相离。可见这种种解释都未得“冰雪”之意。
“石濑兮浅浅,飞龙今翩翩”
古今楚辞学者均言“翩翩”为轻快意。郭译:“龙船任你飞又飞,石濑它只浅又浅。”浅水之中,龙船岂能轻快飞驰?陆译:“沙石间溪水轻快地流,龙船疾驶啊如鸟翱翔。”但溪水经过沙石之间,迂回受阻,定不会轻快。马茂元注言:“湘君乘龙船在浅浅的水上飞行,应该很快地来到。”水浅竟成为船快的原因,全然连至明至显的道理都不顾了。郭、陆将石濑行船系于寻者为是,马说却系于被寻者,应误。寻者船经石濑,故即叙眼前之况。寻者全然不知被寻者踪迹,何得知他行于石濑?又,石濑只能是个别地段,又使寻者误入险路(详后文)。如言被寻者因行石瀨浅水而应快速到来,则意味着所经之处多为石濑地段,这岂不是悖于事理?
“鸟次兮屋上,水周兮堂下”
王逸以为句言屈原“自伤与鱼鳖同为伍也”,自是误说。王夫之言:“鸟不期而次于屋上,水不期而周于堂下,喻无所待而安集之意。”但鸟在屋上,水绕堂下,都是自然之状,并无期与不期的因果或其他事理关系,也就难喻无所待而安集之意。他们解释的具体喻意是不对的。但认为有喻意即要说明某个意思却是对的。郭、陆对此句仅按字面译述,不言寓含,只能是知难而有意回避。
马先生言:“湘夫人说她来到约会的地点,没有会见湘君,只看到‘鸟次屋上’、‘水周堂下’的荒凉景象而已。”认为北渚为约会之地,不仅是涉及这两句诗,而且也涉及《湘君》和《湘夫人》两诗的至关重要的问题。古今其他治骚者均未注意此点,因而未能指出北渚之地的特殊性,未及何以会来北渚。但是,这里还有相关的事理应予探究。北渚既为约会之地,寻者为何不在此等待,却要舍此而在别处寻觅?为何四方都寻不见时才来约会之地?这岂不是缘木求鱼?可见其中尚有另一层奥妙。又,无论能否会见恋人,鸟在屋上,水绕堂下,都是已然的,不因会见与否而改变。所以它们也不应是荒凉景象。诗人此景物描写也许另有寓意吧。
“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
古代对“捐余玦”两句即已歧说多端,当代学者都以为寓意绝情,而对采杜若句仍各持己见。郭译:“送给那贫苦的一些姑娘。”陆译作“赠送给你的女伴”。马先生言赠给湘君的侍女。郭之“贫苦的姑娘”,是紧贴“下女”之用字,女伴、侍女则离字面较远,应非诗人原意。关键的是送给下女与捐玦遗佩的绝情有何联系,从郭译中不得而知。马先生有解释:“‘玦’和‘佩’是男子的用物,是湘君送给湘夫人的。最初把它丢在水里,是为了表示决绝之意,但是真正能够决绝吗?这种深长的怨望,正说明了深刻的相思,于是仍然不得不折芳草于寄情。”对这种分析,我们可有几个反问。(1)为何不明言赠给恋人,却要赠给女伴或侍女?(2)恋人究竟在何处尚不得知,又怎知女伴或侍女之地?(3)“下女”为女伴、侍女之义有何训话根据?(4)《湘夫人》中类似的意思做“遗远者”,应该与“遗下女”有共同的寓意;为何不把二者联系起来?,(5)诗的矛盾在于认为对方“心不同”、“恩不甚”、“交不忠”、“期不信”,赠芳草给女伴与此全无联系,甚或矛盾。
马先生言所捐之玦为男子所有,因而是湘君送给湘夫人的,这是他断定《湘君》叙湘夫人寻湘君,湘君被湘夫人视为爱情不忠的根据。我以为马先生所据只是可能性之一,另有一种可能性是所弃之玦乃女性赠给男性者。玦为男性之玉佩,故女方特赠为佩,这在爱情交往中无论古今都是常理。《郑风.女曰鸡鸣》:“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即是女赠佩于男。诸家以《湘君》叙女神寻男神,导致出前叙的诸多错误。这启示我们另解此诗是叙湘君寻觅湘夫人,怨她心不同,恩不长,恰好一无乖违梗塞之处。
“时不可兮再得,聊逍遥兮容与”
既言“不再得”,就不会继作等待。郭译“徬徨,徬徨,姑且散淡心肠。”徬徨即徘回于此地,亦即等待;陆译也是“姑且散心啊徘回等待”。‘王逸原注:“逍遥,游戏也。《诗》曰:‘狐裘逍遥。’言天时不再至,人年不再盛,已年既老矣,不遇于时,聊且逍遥而游,容与而戏,以待天命之至也。”今按,释“逍遥”与“容与”为游戏义,是。据此,句当言聊且游戏作乐。但王逸释句不坚守词义,硬要缀加“以待天命之至”,正与时不可再得,人年不再盛矛盾。这是因为主逸把这两首诗视同于《离骚》的屈原发抒忠君致志之作,恐游戏之低沉颓放之情损伤诗人的伟大,不得不曲笔来美全诗旨。我们即认为两诗为爱情诗,就本无需袭用王逸附加的等待一意。
闻一多《九歌解诂》言:“容与”即今语之“开心”,而开心即指男女之事。《庄子.人间世》:“因案人之所惑,以求容与其心。”成玄英注:“容与犹放纵也……以求快乐纵容,遂其荒淫之意也。”闻先生所引这个根据是最为恰切而有力的。“容与”即舍湘夫人而另与“下女”开心,可证此诗的寻者为湘君,被抱怨不忠不信的是湘夫人。
前面已叙过,陆、马以为《湘君》诗叙湘夫人寻湘君,即诗以次要人物,并且是以未出场的次要人物命名。以湘夫人为寻者,这在诗的许多地方导致矛盾和误解。如以湘君为寻者,则诗以主要人物命名,有关疑碍也一泻而通。
郭沫若虽也是认为《捆君》为叙女神寻男神,但他又认为湘君即是湘夫人,因之两诗是写女神连续不断地寻觅不来赴约的男神,这男神只被她称为“哥哥”,具体的名字就不得而知了。《屈原赋今译》注言:“本歌(按,指《云中君》)是作为大司命的自述。歌中凡见两‘君’字,当即云中君。云中君是女神。古人女子亦称君,如寡小君、湘君即其例。”这个根据其实是违反逻辑常理的。女子固可称君,但称君的未必就都是女性,应揆诸相关事理,始能确言为男为女。“寡小君”确为称女,但这是和指男的“寡君”对言的。“湘君”分明同“湘夫人”对言,而湘夫人为女,湘君必为男。认为两名实即女神一人,遂使《湘君》与《湘未人》成为完全重复、各无特点的赘篇,这是有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