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6、波心荡(贰)(2 / 2)
笔杆如同一个瑟瑟发抖的人,又是一阵猛晃。这个名字苻明韶写得用力,不等他拿起来,宋虔之揣起手,嘴唇里抿着一丝薄而残忍的笑容。
等到苻明韶殷切地望着他,把那张纸高高地举起来。
宋虔之不得不怜悯他,低声道:“他是我的人。”
苻明韶眉头扭曲起来。
宋虔之冷冷注视他,续道:“他留在宫里,是为了我回来铺路,到现在你还没看明白?一啄一饮,莫非前定,陛下细想想,你是如何待他,召他回京后,你有几次对他动了杀念,你刻薄寡恩。从前陛下一手好棋,从一个先帝从未重视过的皇子,摇身一变成为储君,其中有多少是陆观的谋算。他心志坚定,信赖陛下能成为一位明君,为了把你推上那个位子,他不惜弄脏自己的手,在少年人意气风发崭露头角的时候,就被折断双翼,为你背负罪臣之名。他不过是陛下手里可有可无的一枚棋,却以命相搏,明知京城凶险,陛下对他是利用,仍然义无反顾回到京城,照着你的部署,做他不愿意做的事情。”
“若不是亲眼见识到陛下对各州灾情视若无睹,只顾守着自己的安稳江山,以无辜百姓做筹码赢一个稳固地位,陆观还被你蒙在鼓里。”宋虔之道,“你忌惮李相,想以两桩凶案削他的权,谁知黑狄打了进来,吓得你不知如何是好,只有倚赖你视若肉中刺的李晔元。”
薄薄的纸张在苻明韶手中蜷缩成一团枯叶,抖颤不已。
“李晔元未见得是一名忠臣,可他也从未想过要僭越君权。皇上仅凭自己的好恶,就要他下来,还不让其全身而退安然养老,便是一只兔子,逼急了也得咬人。何况李晔元是只老狐狸,二十余年宦海沉浮,陛下逼得紧了,李相怎可能坐以待毙?”
苻明韶嘴唇轻颤,把皱成一团的纸铺开,墨汁早已经脏了被褥,那明黄色的缎面已有个把月没换过,被陈旧的药渍、涎痕污得不成样,墨汁浸上去,竟也不显得突兀。
宋虔之冷眼瞧着苻明韶笔都捉不稳的寒碜样,不去管他,说话的声调极为淡漠:“我外祖父、姨母,更不曾有半分对不住陛下之处,你却恨不得周家人断子绝孙,天家恩宠,果真让人无福消受。”
墨汁浸软透了的纸犹如败絮,禁不住一笔用力,瞬间破了一个洞。
苻明韶拼着一口气要把纸丢到宋虔之的脸上,纸却轻而无力地飘落在宋虔之的脚边。
宋虔之看了一眼。
“舜钦绝无叛朕之心,朕要见他。”
宋虔之摇了摇头:“无可救药。”他提步要走,倏然返身,抓起苻明韶来,逼近他的面前,眼底倒映出苻明韶病弱枯黄的一张脸。
“苻明韶,你听清了。这皇位本来就不属于你,陆舜钦更不属于你。没能替你扳倒李相,这颗棋子就没用了,你派他去容州时,已经不打算让他活,才想留我在京城,把陆观扔在容州城里等死。你有什么脸要求见他?是我救了他,他的命如今是我的,他身上每一道伤,都是为我所添。有一点你没有说错,他是没有叛你之心,因为他对你根本无心。”尾音轻飘飘地落下,却有千钧的分量。
苻明韶头晕眼花地一把抓住了宋虔之的裤腿。
宋虔之眼也不眨,淡道:“陛下是个无心之人,为了帝位什么人都不重要。相濡以沫的妻子可以亲手杀死,身为君父可以坐视子民死于饥荒、病痛,甚至让刘赟的旧部充作敌军屠戮百姓,不顾千家万户的生死征兵增税,陛下坐在这个位子上,让无辜惨死的人,魂归何处呢?”
“你得位不正,既非受命于天,又未恩养万民,多坐在皇位上一日,就要多受一日的煎熬,我若是你,落到这个地步,早已没有面目活成蛆虫一般模样。苻明韶,要是你有胆量去死,才算为大楚做了唯一一件好事。”
话音一落,宋虔之不费什么力气就挣脱了苻明韶的手,苻明韶上半身跌在地上,手肘撞得一麻,再抬头时,宋虔之已离开寝殿。
殿门砰一声关上。
宋虔之让炽烈的阳光一扎眼,心中那口气方才得以纾解。
柳素光站在不远处等他,他走了过去,柳素光行了个礼,轻声道:“信我收到了。”
“你下手比我想的更狠。”宋虔之话里没有责备的意思。
柳素光轻轻抿了抿嘴,移开眼,望着石板里迸出的一株野苗。
“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她心里的柔情就都碎了。”
宋虔之眯起眼。
“这也是太后的吩咐。”柳素光轻快地说,“算是为您的母亲讨要一点代价,太后不让他死得太轻巧。”
宋虔之道:“他不会寻死,越是能忍的人,越是惜命,他能忍我姨母这么些年,忍着朝臣,忍着自己的妻子,忍着后宫的女人们,忍着我,即便再受刺激,生不如死,他也没有勇气了结自己的性命。”
“侯爷说得是。还没有恭喜侯爷承袭爵位。”
“多谢你。”宋虔之深深看了一眼柳素光,道,“苻明韶还活一天,你就有一天是安全的,周先也回来了,你暂且忍耐。”
“李明昌尚未离开京城。”
宋虔之颇费了点功夫才想起李明昌这号人来,他问柳素光,李明昌比起他的父亲如何。
柳素光回答:“远远不及,他醉心权术,加上有我,修习秘术也需天分,李明昌在这方面一窍不通。但他武功不弱,身边也有几名他父亲留下来的高手。”
“如果他要混进宫呢?”
“怕是不行。最近宫里守卫森严,太后怕会走漏风声,孟鸿霖只见了皇上一面,当面信誓旦旦效忠,不到半刻钟,便改投了太后。他很看重禁军统领的职位,更怕太后釜底抽薪,禁军这点人,孟鸿霖并不知道太后能调度多少军队,深怕站错队,正愁找不到机会表现,增设了宫禁巡卫,麒麟卫现在归在禁军手底下调度,人本就不多,此前皇上动过裁撤的念头,太后已许麒麟卫永不裁撤,要给他们安排官衔。前不久还透了口风,或许会物色京中的闺秀,与麒麟卫婚配。”
“知道了。”宋虔之道,“你先在宫里住着,我会找机会进宫,你现在住在哪个宫?”
“住在承元殿的偏殿里,太后只许我一人照看苻明韶。”
宋虔之眼皮一跳,看了柳素光一眼,从柳素光的神色里,宋虔之看出她也知道太后这样的安排是图什么。柳素光聪明绝顶,她是苻明韶的人,也是阿莫丹绒的人,又有一身歪门邪道的本事。柳素光失子,太后对后宫争斗熟视无睹,没有人比她更懂得后宫里的女人心里滋长的怨恨、嫉妒、孤独有多么旺盛。她给了柳素光报仇的机会,既是笼络,也是给了她一杯鸩酒。
将来苻明韶驾崩,柳素光也是要死的。
柳素光安安静静地站着,神色里没有一丝波动,像是寒风里峭壁上支棱出的一树青松,瘦弱,也坚韧。